“啧啧,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范远山也是,朕都说了,他可以把饵儿吃下,他反而不肯。”朱翊钧颇为感慨,他作为皇帝都准了,范远山仍不肯答应。
张居正思索了下说道:“那范远山要是肯答应,就不是范远山了,陛下,徐成楚和范远山可用,都是吏治里的利刃,可做利剑惩吏治吏。”
“其实王谦品行极好,也是能用的人。”
“这次吕宋巡抚,初步定的人选是王谦。”朱翊钧透露了一件事,王谦要从松江知府升任吕宋巡抚了。
“可惜了,入不了阁。”张居正对王谦有点可惜,王崇古在王谦考举人的时候舞弊,这事儿还给御史捅了出来,王谦就是德行、能力不欠缺,他也就是做到六部尚书,入阁很难。
张居正名单确定后,其他的名单快速确定,留守阁臣为凌云翼、张学颜,六部堂上官,除兵部尚书曾省吾外,全部随行松江府,这六个月驻跸期间,公文都会流转到黄浦江行宫。
南京六部衙门、都察院跟疯了一样,一天十几本奏疏入朝,希望皇帝可以驻跸应天,而不是松江府,一天就能找十几个理由,但皇帝不准应天府衙门重修莫愁湖行宫,应天府十分的被动。
皇帝一律批复知道了。
在这个关键时刻,甚至还传出了黄浦江行宫大火的传闻,但很快传闻就被证伪,根本没有的事儿,松江府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闲杂人等根本无法靠近行宫。
松江水师甚至出动了整整三百名海防巡检,部署在了行宫,防止驻跸之事被破坏。
万历二十一年三月初三,皇帝大驾玉辂到朝阳门站,乘坐火车南下,为了照顾张居正的身体,一路上走走停停,一直到三月十三日才抵达扬州,三月十七日,皇帝抵达松江府,驻跸黄浦江行宫。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松江巡抚李乐、水师总兵陈璘、水师提督内臣张诚等一干松江府大臣,迎接皇帝圣驾。
“免礼。”朱翊钧下车摆了摆手,示意群臣免礼,看着面前的黄浦江行宫,愣了下。
黄浦江行宫经过了足足五年的翻修,已经和当初完全不同,就从第一印象而言,黄浦江行宫远比通和宫要奢华的多。
“那是正衙钟鼓楼?了多少银子?”朱翊钧看着一座拔地而起的钟楼,询问李乐、王谦等人。
“完全仿京师所建,费五十四万银。”李乐颇为自豪,这是他到松江府后建的,而且比京师那座便宜了足足一半还多,而且建的更好,外墙全都是汉白玉,更加端庄典雅,更加契合陛下的尊贵身份。
王谦比李乐更了解陛下,王谦一听就知道,陛下是心疼银子了,他赶忙解释道:“陛下容禀,不是钟鼓楼了五十四万银,这座钟鼓楼下是松江大学堂天文院舍,包括天文院的天文台,营造总费了这么多。”
陛下心疼银子不假,但只要物有所值,陛下还是会认同的。
“如此,很好。”朱翊钧一听,立刻满脸笑容的说道,一座钟鼓楼、一个天文院舍,还有配套的天文台,这么点银子真的不多,证明松江府确实有钱,但并没有浪费。
钱是必要的投入,浪费才是可耻的。
黄浦江行宫,远比京师的通和宫更加豪华,就是园林的景致,都要比通和宫精致许多,这是自然禀赋造成的,京师的水土,要做到这个地步,要的银子实在是太多了。
朱翊钧只休息了一天,就开始上磨了,他到松江府是来办正事的,他召见了松江府、应天府所有官员,了解情况之后,又让赵梦佑带着许多缇骑把情况核实,七天后,足足十七条圣旨下发。
禁聚谈讲学、校园禁奢令、学子入学六月军训、私塾家学办学核准条规、私教教材统一、师范规范、校园禁止传教,仅仅文教方面,就有七条政令。
私塾家学办学,以后不能蛮荒生长了,需要得到朝廷的准许,才拥有办学的资格。
主要是松江府、应天府等地的私塾,良莠不齐,有的的确是名儒,有的就像是天马书院一样,就是为了坑钱。
坑钱的天马书院,甚至还是极乐教的贼窝之一,简直是骇人听闻。
除了文教七令之外,剩下十条,全部关于民生。
禁店塌房买卖、禁田土交易兼并、设房号银对租赁征收租税、禁侵占公田、瓜果、蔬菜、煤、米面等十七物免抽分、煤市口专营、禁粮油等七物囤货居奇、严戢衙蠹、严打黑恶与人牙行、契书合同规范。
文教七令,民生十条,一共十七条,这十七条,皇帝不来,松江府真的办不了,因为松江府本地势力一定会进行抵抗,但现在是皇帝下旨,那只能遵从了。
强人政治,这种政治体制,必然围绕着强人的意志而进行。
比如这民生十条里的契书合同规范,就是朝廷制定了劳动合同的标准模板。
之所以要制定这样的模板,是因为朝廷在推行劳务契书的过程中,发现很多工坊,欺负百姓们不识字,在里面暗设了许多对穷民苦力不利的条款。
甚至有些条款,根本就是强人身依附的包身工合同。
松江府制定了132种标准契书模板,要求松江府所有在册工坊,按照契书模板,重新签订劳务契书。
朱翊钧在京师的时候,是不同意的。
因为这132种行业,不代表所有的行业,而且这种一看就是一刀切的政令,就是典型的懒政。
万历维新,大明发展日新月异,朝廷有自己的僵化问题,如果都按着标准模板进行,经济岂不是丧失了活性?
一管就死,一放就乱,可不仅仅是官场。
但朱翊钧抵达松江府,了解到情况后,立刻准了这个一刀切的懒政。
指望工坊主有良心,还不如指望老母猪上树。
这些工坊主,实在是太过分了,许多工坊主故意设立陷阱,拖欠劳动报酬,不仅如此,还将工坊风险向下转移到穷民苦力的身上。
王谦在松江府汇总了拖欠劳动报酬的总数,写了一本《计赃时估》,仅仅三年内,松江府大大小小拖欠劳动报酬总数,已经达到了足足314万银的可怕规模,比五个先帝皇陵还多!
而且这里面九成都无法追索。
朱翊钧右手前伸,身体前探,他手里是一本卷宗,他愤怒无比的说道:“疯了吗?疯了吗?!百姓到工坊里干活,他盛永织染坊的坊主发劳动报酬,居然是以债务的形式发放!”
“穷民苦力给他做工,还要连本带利的还他钱?!简直是无法无天!赵缇帅,去把人拿来!”
“臣遵旨!”赵梦佑接过了案卷俯首领命。
王谦在皇帝发飙的时候,瑟瑟发抖,不敢说一句话,陛下现在的皇威越来越盛,发脾气的时候,王谦真的是两股发颤,生怕自己被殃及池鱼。
这案子就是这么的离奇。
按照契书合同里的规定,工坊主发放的所有劳动报酬,都是工坊主借给工匠们的,一旦工匠们离开工坊,就必须连本带利,还给盛永织染坊的东家。
而且工匠离开后,不得从事织染行业,否则要三倍偿付。
朱翊钧怎么看,都觉得这不是自由雇佣生产关系,而是强人身依附生产关系,松江府已经完成了商品经济蜕变。
这样的生产关系,早就该扫到垃圾堆里去了!
匠人不识字,签了这合同,等同于签了卖身契,不还钱,这盛永织染坊就找状师,把匠人告到倾家荡产不可,匠人哪有精力跟工坊主们耗着?要么直接离开松江府,要么就只能认栽。
朱翊钧余怒未消,坐在龙椅上,一拍桌子厉声说道:“这盛永织染坊的东家,根本就不是为了钱,这点钱对盛永织染坊而言,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他们养的那群状师比这些贵多了!”
“就是为了让离开的匠人官司缠身,没有工坊敢用这些匠人!”
“其心可诛!干这种损阴德的事儿,一点都不怕遭报应?就不怕走投无路的匠人,心一横,把他全家满门做掉?”
王谦颤颤巍巍的低声说道:“陛下,松江府不止盛永织染坊一家这么干,臣数次张榜公告,不得蒙胧故违,但这些东家们,表面遵从,暗地里,却仍然我行我素,甚至搞出阴阳两份契书来。”
不是盛永织染坊一家制定如此苛刻的条款,而是整个松江织染坊都在这么做,王谦试图改变,但三令五申,似乎没什么用。
“他们居然不听?”朱翊钧眉头一皱,意识到情况不对,按理说,这些东家们,怎么也要卖知府一个面子才对。
王谦深吸了口气,这才说道:“陛下,臣的次辅父亲,已经走了。”
王崇古已经是文成公了,王谦失去了他最大的后台,他作为朝廷命官,政令仍然有效,但效果会大打折扣,以前没人敢如此这般阳奉阴违,最少也会给王谦一个面子。
再加上王谦的顶头上司是李乐,是张党门人的嫡系,王谦遇到事,也不能求助李乐,导致了他的命令,很难得到彻底的执行。
制度的设计需要强权去贯彻,否则再精妙的设计,也会在执行中变得面目全非。
“陛下,哪怕是李巡抚,多数时候,也是无能为力。”王谦斟酌了下解释了一番,他怕陛下误会,误会李乐不肯帮忙。
李乐绝对不是不作为,事实上这两年,李乐也在竭尽全力的做了,但效果甚微。
松江府这个地方就这么邪性,不用有形的军靴踩在无形的大手上,政令推行就是很困难。
“垄断这个庞然大物正在逐渐浮出水面,势要豪右们发现他们联合起来,就拥有抵抗政令的能力,他们变得越来越大胆,你们竭尽全力,也无法有效改变现状,只能想方设法的把朕请来了。”朱翊钧完全理解了王谦的意思。
垄断资本这头庞然大物,并没有完全显露威能,但势要豪右们清楚明白了自己在权力面前已经有了一定的议价筹码,局势到这一步,只好呼叫陛下的支援了。
“陛下圣明,这文教七令,民生十条,松江地面早就准备好了,就等陛下来了。”王谦立刻俯首说道,陛下人在都行,李乐和王谦需要陛下撑场子,事情他们来办就是。
只要陛下到了,青天就有了。
王谦拿出了一本奏疏呈送御前说道:“李巡抚还定了个劳资快速仲裁的衙司,力求在半个月内,为穷民苦力拿回劳动报酬,这个衙司隶属于户房,初步取名叫薪裁所。”
薪裁所,薪资裁判所,别的什么都不做,只做劳资仲裁,机制为四快,快立、快调、快审、快结,考成限到半月,只要准备好劳务契书,不需要任何状纸,就可以快速仲裁。
但没有契书合同规范这个前提,这薪裁所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