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将会成为金山国的藩属国,同时也是大明的藩属国,这不矛盾,因为大明的封建制,从商周分封,就不是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大明对甲骨文的研究在逐渐深入,商朝自武丁之后,对这些分封出去的诸侯、还有诸侯的臣属,都有直接管理的权力和记录,通过人牲、畜牲、甲骨、告麦等等方式实现。
各地都要送乌龟壳儿、各种牛羊到殷都,尤其是羌人,其实这就是税。
而当时的商朝天子,也会越过分封的诸侯,对诸侯下的臣属进行追欠,比如某个方伯的手下,欠了天子三十个小羌人,耽误了大王祭祖,那肯定要询问什么时候能送来。
要是送不来,那大王肯定要以伐不臣为名义讨伐了,既然抓不到小羌人,那就不要做诸侯了。
这跟大明皇帝前段时间追欠欠税,几乎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中国这边的封建制,分封建国,和泰西的封建制,从源头去讲,就不是一个东西,只是相似,实则大不同。
潞王去了金山国,不代表他就不是大明人了,也不代表金山国是独立于大明之外的存在,金山国状态,更像是洪武年间的云南,太远、交通不便,无法建立太有效的统治,只能让黔国公府镇守。
“金山国这破地方,他要是待的难受,就回来吧,已经出去过了,姿态已经做的很足了。”朱翊钧同样也收到了朱翊镠的书信,朱翊镠这封家书里,那都是哭诉了。
情绪十分饱满,在那边,他连擦屁股纸都没的用,倒不是说皇帝短了他的用度,厕纸还是很多的,主要是金山国缺纸缺的厉害,那些厕纸,他没舍得擦屁股,而是重新打成了纸浆,做了新纸。
张宏十分感慨的说道:“陛下,京师传来消息,太后收到了书信,是又哭又笑,既心疼潞王殿下吃得苦,又欣慰潞王殿下终于长大了。”
李太后是真的非常欣慰,朱翊镠终于长大了,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不干活不知劳动就是给人当牛做马,朱翊镠宁愿委屈自己,也要把手里有限的资源最大化。
即便是有一天金山国真的撑不住,潞王回到了大明,那他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废物,可以安度余生。
朱翊镠在大明,是个混世魔王,虽然皇帝压着,不敢做过分的事儿,但现在他的灵性,终于可以指导他,安顿好自己了。
做父母,最是担心自己走后,孩子无法安顿自己,这如何放心的下。
“潞王殿下要是肯回来,就不会写信了。”张宏不觉得潞王肯回来。
朱翊镠是有退路的,他要是肯回来,坐上船,两个月就到松江府了,所以他反而能做好金山国国王,因为金山国地面任何势力,都不想把潞王给逼急了。
逼急了,潞王回家了,留下一群大大小小的肉食者,就只能干瞪眼了,失去了大明的支持,失去了大明的货物,就是金山银山,也毫无价值可言。
同样潞王在书信里也分析了佩托总督的种种,在大明的熏陶下,佩托总督这个海盗出身的家伙,其政治修养,已经碾压世界范围内,一众草台班子了。
潞王在金山国金山宫接见了佩托总督,和佩托总督面谈,关于墨西哥建国的问题。
从谈话而言,佩托总督选择脱离西班牙统治,不是一拍脑门的决定,而是有自己的思维逻辑。
在佩托总督看来,对于体量小、产业单一、经济脆弱、以原料供应为主的番邦小国而言,选择一个好主子,比宏大叙事更加重要。
对于番邦小国而言,主观能动性毫无意义,因为锐意改革、推动产业发展、普及教育等等政令的推行,在吃不饱饭这件事上,不堪一击。
大明的经验,对于番邦小国而言,根本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和借鉴意义,因为大明是大明,大明的经验和意义,是大明人从尸山血海里自己总结出来的,番邦小国照搬的结果,只有一事无成。
生南为橘,生北为枳。
同样,佩托总督谈到了,选择大明而非西班牙,根本原因是:大明是这些以原料供应为主的番邦小国的天然盟友,因为大明是以生产为主,而泰西的殖民者以抢劫为主,这就是本质的区别。
货物需要交换,只出不进,那不是贸易,生活在墨西哥的西班牙人,都受不了费利佩无止尽的贪欲和朘剥。
佩托总督有这种见识和眼界,真的已经超过了无数的草台班子,至少他知道,跟大明做买卖是真的有买有卖,而不是九成的利益都被抢走。
“陛下,先生来了。”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哦?快请。”朱翊钧收拾了下桌子上的奏疏,正襟危坐,等待着张居正的到来。
张宏很清楚,陛下对张居正的态度,和对其他朝臣的态度完全不同,陛下对张居正的态度,是先生大过君臣,每次张居正来,皇帝都是这样正襟危坐的等着,这是尊重和礼遇。
以前张居正是帝国元辅,现在张居正已经不是了,但陛下依旧在这些小细节上,一如既往。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居正作揖见礼。
“先生免礼,坐。”朱翊钧满脸笑容的说道:“先生不来,朕还要去找先生,这不佩托总督打算当国王了,朕打算允了,还有潞王的事儿,朕打算拨十万银,采买一些生活所需之物,他在那边连厕纸都不舍得用。”
朱翊钧絮絮叨叨的讲了下金山国和墨西哥的事情,尤其是关于佩托总督的情况。
“佩托臣是见过的,他有这般见识,不是他天然秉性,也是他真金白银聘了一个绍兴师爷,耳提面命才有了这番体悟。”张居正倒是可以理解佩托总督的改变,他也是在大明文化的熏陶下,逐渐发生了改变。
佩托是先有了大光明教的教籍,慢慢接受大明智慧,聘请绍兴师爷,这个改变大约持续了十年之久。
“先生入宫,所为何事?”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张居正对国事一点兴趣没有了,就是皇帝问,他也懒得看,根本不愿意费那个神了,都是些蝇营狗苟利益之争,看多了,看久了会很累。
“臣今天去了上海县雅庐书场,就是去听评书,回来的时候,路过了一家公学堂,正好放课了,臣看着那些读书的孩子,也是颇感欣慰,多年奔波,不是毫无建树。”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说道:“但是臣听到这些孩子,满口的脏话,不由有些悲从中来,就来寻陛下了。”
“读书人也该有个读书人的样子,出口成脏,斯文扫地。”
张居正看到国泰民安,自然是满心欢喜,听到这些孩子出口成脏,这份喜悦立刻变成了惊恐,甚至惊恐到要面圣的地步,孩子是什么?孩子就是初升的太阳,明日的大明,就是未来,就是希望。
但张居正从这些孩子身上,只看到了出口成脏,他不惊恐才怪。
“这么多年,没见过先生如此张皇失措的时候。”朱翊钧由衷的说道,张居正有办法,可不是万历维新以后,才建立的正确,而是在万历维新之前,早在嘉靖末年、隆庆年间就有了证实。
土蛮汗隆庆二年入寇,张居正让戚继光北上,土蛮汗再不能南下;倭患还在广州肆虐,张居正举荐了殷正茂,并且请了便宜行事的圣旨;和俺答汗议和,解决了北虏问题,当然这个议和,不是张居正的度功;
这些内忧外患,都是张居正有办法的真实写照,等到了万历维新,有了皇帝赌命式的支持,张居正在万历维新前二十年,甚至有种无所不能的错觉。
可这么多年,张居正什么时候,如此惊恐过?
朱翊钧真的是第一次在张居正脸上,看到了这个表情。
“他高启愚要是搞丁亥学制搞成这样,臣就是致仕了,也要弹劾他!他一个佞臣,陛下把国事托付给了他,他就这样回报陛下的!”张居正说着说着就有些生气,对高启愚十分不满。
“先生,不是这样的。”朱翊钧连连摆手说道:“孩子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不同,孩子的动物性大于人性,在孩子的世界里,会用说脏话、展现暴力手段、做坏事等等行为,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确定自己的地位。”
“而且孩子都是学大人说话,大明万历维新,一大批穷民苦力脱贫,尤其是松江府这个天下百货集散之地,更多的穷民苦力,供的起孩子读书,但他们的父母,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孩子跟着他们学说话,自然学成了这样。”
朱翊钧不认为这是高启愚无能,而是时代变迁的真实写照。
国民素质的提升,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最重要的还是经济基础。
“陛下原来已经注意到了。”张居正长松了口气,他担心陛下没看到问题,才着急入宫,但陛下既然已经注意到了,那他就安心了,他老了,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了,但陛下春秋鼎盛,而且陛下也很有办法。
张居正在很多时候表现出的无所不能,其实都是借了皇帝的力,甚至其中很多,根本就是皇帝的办法,而不是他的办法。
朱翊钧笑着说道:“是高启愚自己提到的,他在去年就注意到了这种现象,并且制定了对官学堂的考成办法,现在正在推行,具体而言,就是教育成绩、德育培养等等,都有量化,并且以考成为绩效,发放学正的劳动报酬。”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而教师的怠惰,也跟公学堂一个班就有一百多名孩子有关。”
“他作为先生的弟子,在循吏上,他是大明首屈一指的能臣干吏。”
私塾里面一个学堂也就十来个学子,多也就二十个,家学堂就更少了,这教师管得过来。
这公学堂就真的有点忙不过来,反过来讲,私塾的束脩,根本不是普通中人之家可以承受的,但公学堂因为有朝廷贴补,还能承受。
普及教育从来都是一个任重而道远的事儿,绝非一朝一夕。
“少宗伯主动提出来的,那还好。”张居正彻底放心,又摇头说道:“高启愚还是胆子小,他怕克制不住自己的欲念,连登门都不敢登门了,之前一直求着臣原谅他,臣真的原谅他了,他又不敢来了。”
张居正觉得,高启愚很清楚,他对进步的渴望很容易演化成权欲熏心,进而在皇帝和太子这个天然矛盾里,充当不光彩的角色,干脆不敢向前走了。
胆小怯懦!懦夫行径!
朱翊钧也只是笑,张居正真的老了,其实老人和孩子一样,顺着也不行,逆着也不行,无论怎么做,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张居正不喜欢高启愚,他做什么,都要挨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