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腹热心煎,樛葛缠牵
“……从万历三年到万历五年,张詹任徐州知州的二年时间内,先后打杀了身上背有命案的王虎、刘松等七个棍徒帮派,将帮派中三百人四十六名‘巡漕队’逐一抓捕,或流放充军,或小惩遣散。”
“累计查结了一百二十余起积压诉讼、刑案、纷争。”
“弹劾臬司官吏十五名。”
“后为时任凤阳巡按御史李士迪弹劾而闲住,又以河道总理潘季驯举荐复起为管河郎中。”
“张詹任管河郎中至今,走访人家六百余户,因故弹劾管河主事三名,清退属吏若干,亲率役夫重修了沛县到丰县一带的堤坝。”
“……”
“除了官场,张詹在坊间同样褒贬不一。”
“这三年里,其人无论是修堤征役,还是开闸泄洪,一概是说征就征,让迁就迁,丝毫不给大户小民商榷的余地,泗水、运河两岸的百姓,都说他蛮不讲理。”
“也就沛县这边风评好一些。”
“盖因张詹有访必接,有案必问,哪怕在职权之外,也要端着前知州的架子,胁逼知县萧九成,审冤翻案。”
“每月朔、望,张詹都会率管河衙门属吏启蒙幼童,帮扶老人,扫街、打井、农活,偶尔适逢其会调解邻里纠纷。”
“时间一长,本地百姓纷纷说,受了委屈与其找县衙不如找管河衙门。”
两京十三省遍布锦衣卫千户所、百户所的好处就凸显出来了,蒋克谦离开不过片刻,便带着皇帝需要的消息回来复命了。
众人站在张詹的府邸斜对面的巷道中,静静听着蒋克谦汇报。
前半截是记录在册的官场履历,后半截就纯粹是搜集到的民间风评了,二者相互映照,模糊勾勒出了张詹的形象。
其人从头到脚最统一的性格特点,便是脾气急躁了。
张詹在徐州知州的任期内,每有不顺心,便指着属吏的鼻子骂“能干干,不干滚,能让你上就能拿掉你”;
视察堤坝时,动辄揭本衙门的老底,张口闭口“垃圾工程”、“看这豆腐渣面”;
更是经常当着百姓的面,直接辱骂同僚“别看这几个狗官装得老实,乃母的,一肚子鬼水”。
或许,正是因为急躁,张詹才可以不顾官场默契,做得许多实事。
或许,也是因为这份急躁,才为上下所憎恶,最终招致不幸。
就是不知道,值不值得。
出于这种感慨,孙继皋看着斜对面人流稀疏的张府,疑惑皱眉:“张郎中好歹做了不少实事,蒋指挥也说部分百姓心中感念,缘何张府如此冷清?”
正所谓盖棺定论。
按理说,但凡是个好官,总应该有受过恩惠的百姓前来哭丧才对。
可众人在巷中也站好一会功夫了,却未见得什么宾客前来祭奠头七。
着实不像一个做了实事的地方官应有的待遇。
“张詹的棺木前几日就扶回河南老家了,过了吊唁的时候,自然冷清。”
说这话的人是蒋克谦,众人疑惑看了过去。
风光大葬,可不止下葬时宴请十里八乡的风光,去世时的吊唁礼同样也得风光,否则就是子孙不孝——习俗如此,要不坊间怎么都叹活的起,死不起?
以吊唁五品郎中的风光,至少是百人盈门,三里嚎哭,没个十天八天可不够。
但如今张詹这才头七,竟然已经草草了事,扶棺归乡,着实不合人情。
蒋克谦见众人等着下文,紧接着便出言解释道:“张郎中失事当日,百姓聚集张府,千人吊唁,哭声震天。”
“另有宿老游侠到县衙请命,言及张郎中或遭阴谋暗害,请知县萧九成缉捕车夫,彻查真凶。”
“知县萧九成反应很快,闻讯后立刻亲临张府。”
“见百姓越聚越多,萧九成称县衙已经派出捕快追拿马车夫,务必会将案情查清,但在此之前,百姓万万不能聚集生事,否则才是害了张郎中的身后名。”
蒋克谦顿了顿,措辞委婉地继续说道:“理由是年前山东民乱,朝廷正是严禁严抓之时。”
“如今正值皇帝过境,一旦知晓百姓聚集闹事,必然派缇骑镇压,乃至迁怒于张郎中。”
“是夜,萧九成率百姓烧纸放灯,寄托哀思后,便与张家人以及百姓约定,尽快送张郎中落叶归根。”
“前几日百姓夹道三十里相送后,便各自散去,如今府上只留下收拾家当的三房子孙,自然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众人闻言神情古怪。
虽说天高皇帝远,但好歹也该注意下为尊者讳,用皇帝来止百姓夜啼多少有点不合适了。
朱翊钧啧了一声,也显得颇为无语:“原来是皇帝无德,容不得百姓吊唁能吏。”
雷厉风行的干臣,独死一人的车祸,身揣横财的车夫,态度模棱的县衙,既视感还真是强。
孙继皋捋须沉吟片刻,委婉劝谏道:“地方州县忌讳百姓聚集本是寻常,萧九成或是这般考量,才虚言恐吓,其中未必真就有什么诡谲阴谋。”
孙状元还是很有节操的,没证据的事情,不随便猜忌任何一位同僚。
朱翊钧不置可否:“走罢,进去看看。”
皇帝言出法随,声音落下的同时,率先迈开脚步。
众人连忙停下议论,紧随其后。
……
人去楼空也有人去楼空的好处,张府如今连个门房也无,一行人大摇大摆便迈过尺高门槛。
绕过影壁,只见院中还残留着白事的些许哀戚氛围。
院内空地上还未拆去的芦席棚,丢弃着半个敲坏的铙钹;纸钱的灰烬堆在院角,偶尔连带焦味一同飘起;两侧厢房与正厅的槅扇门被拆下后,也没再装上。
此前的灵堂应当是设在正厅,六架梁下竖放着两条条凳,应是停棺之用。
梁下还一块悬着白布横匾,上书音容宛四字。
两侧垂落一副挽联。
孙继皋文人习惯难改,忍不住轻声吟了出来:“松格自能欺雪冷,竹心元不为风凋。”
咂摸片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按张郎中的官声,称一声松格竹心恰如其分,但雪冷、风凋,到底都是外灾。
在盖棺定论的场合,修辞手法与意象都是很严肃的事情,不可能是信手拈来。
这种章句,明显带有对于殉道的歌颂。
众人上下打量的时候,同样引起了主人家的注意。
一名身着细麻衣,头包孝布的中年男子神情疑惑地迎了上来,朝众人揖礼:“贵客临门,张弛有失远迎。”
张弛是张詹的三儿子,留下收拾行李,变卖家当。
朱翊钧正想将人扶起,手到半空才后知后觉,改为双手合十:“贫僧法号金轮,途经此地,见得贵府怨气升腾,有含愤入土之兆,这才不告而入。”
张弛好歹也是官宦之后,见识不是市井小民能比的,听得一句贫僧,便当场一滞,脸上只差把荒唐二字写在脸上了。
他努着嘴上下打量半晌。
当场收起了脸上的客套,嗤笑道:“你是哪家的公子?年纪轻轻不学好,来我张府消遣,信不信张某现在真就帮你剃度了?”
假和尚归假和尚,但从衣着打扮和煊赫气度来说,怎么也不像江湖骗子。
张弛只当是哪家公子哥放浪形骸——要不怎么身后还跟了一群壮汉?
他还在孝期,不愿与这些不速之客生事,呵斥一句就要唤来家仆撵人。
朱翊钧纹丝不动,只高深莫测地叹了一口气:“施主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何以见如来?”
假和尚装模作样的功夫,蒋克谦顺势上前一步。
后者面容冷峻地从袖中取出一份度牒,居高临下示与张弛:“金轮法师乃宿慧转世,天生佛子,勘破皮囊虚妄,摒弃剃度外道,不可以声色计。”
宿慧转世?天生佛子?
这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直唬得张弛一愣,下意识接过度牒。
不看还没事,一看不得了。
度牒上赫然写着,大护国保安寺秉秘密教、掌西方坛大和尚,法号金轮,赦法王,赐蟒衣锦襕禅衣、法王冠、棕轿、仪仗等项,上面还有皇帝和礼部加盖的印章!
张弛越看越是惊疑不定,一会检查度牒,一会审视面前的假和尚。
大护国保安寺乃是皇家寺庙,是藏传佛教高僧,星吉班丹,于正德元年敕建,虽在嘉靖改元之后逐渐落魄,但好歹是瘦死的骆驼,两宫太后每年都要烧香礼佛。
法王更是了不得的封号,朝廷册封藏僧,依次为喇嘛、禅师、大国师、西天佛子,最高才是法王。
本朝开国以降,整个塞外拢共也只册封了三名法王!
归附塞内的藏僧法王虽然人数不受限制,名位上差了几筹,怎么也算得上密宗高僧了!
不过,若真是活佛转世,那年龄也说得通了。
张弛将度牒捧在手里翻来覆去,看向朱翊钧的神情逐渐虔诚了起来……
一旁的孙继皋目睹了全过程,不由暗暗啐了一口。
礼部简直学坏一出溜,与厂卫同流合污,妄自揣摩上意,害得皇帝沉溺装扮,人前嬉戏。
再这么下去,皇帝只怕要捡回祖上手艺活,演上乞丐了。
朱翊钧浑然不知孙状元的腹诽,只迎上张弛的目光,低声诵道:“不假修成,不属渐次,不是明暗,本来是佛。”
他张口闭口不是《金刚经》,就是《坛经》,比江湖骗子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张弛终于疑虑尽去,直接拜倒在地:“信众张弛,恭请活佛诵经念咒,为家父超度!”
他五体投地,双手将度牒举过头顶,一副礼敬我佛的态度。
朱翊钧轻轻颔首,伸手将人扶起:“贫僧超度既不诵经,亦不念咒,只需消去因果,逝者自然往生。”
“贫僧听闻,张郎中乃是为奸人所害?”
别问哪些是害得张詹含冤入土、不能超脱的因果,都先说出来,大和尚自有最终解释权。
张家人似乎都是直肠子,张詹不例外,张弛也不例外。
后者信了和尚的身份,便进入了知无不言的状态:“唉,据目前勘察,家父十有八九是为某些丧尽天良的同僚所害。”
“家父出行当日,管河衙门以马车调度不开为由,向私贾租借了一辆。”
“然而事情坏就坏在这里,不仅其车驾未经验勘钤印,其驭者亦是素来作奸犯科之辈。”
“当日车驾覆辙之后,家父与同行属吏四散躲避,但车夫竟不勒停马匹,直直冲向家父,来回践踏……”
提及当日情况,张弛越说越是哽咽。
朱翊钧在旁装模作样掐诀,要为张詹扯出这部分因果牵连:“管河衙门因果不小。”
张弛渐渐回过神来。
他松开握紧的拳头,勉强抹去了脸上的愤恨,口中赞道:“大师神算,办案的捕头私下也是这结论。”
“奈何县衙无权调查管河衙门,萧县君只能呈报到徐州,请知州向都水司徐州洪分司发函协查。”
运河流域分为四段,各设都水司郎中主管,中河郎中驻吕梁,管理徐州至淮阴河道与徐州吕梁二洪,后又加管泇河。
中河都水司又设徐州洪分司、吕梁洪分司,前者就是沛县管河衙门的直属上级。
朱翊钧察言观色,率先抢答:“因果未消,想必协查无果了。”
张弛点了点头,幽幽回道:“是,三日前,州衙转递了都水司徐州洪分司的公函。”
“都水司中河郎中李民庆回覆县衙说,有司已颁条教,严饬公车仗勘验之制,增缮养巡。”
说人话就是,相关衙门已经采取了相应的措施,对公务用车的安全认证和维护工作加强了监管,更好地保障了公共安全。
至于张詹的案子,寻常车祸,就不要太上升了,以免伤害了各衙署之间的良好关系。
朱翊钧与一干近臣对视一眼。
都是在朝廷里厮混的,哪里品不出其中猫腻。
堂堂五品郎中身故,只让区区县衙硬着头皮勘察也就罢了,如今州衙和都水司这般措辞,还能查得下去才怪。
孙继皋摸着下巴恍然大悟:“难怪贵州三日前便匆匆将张郎中扶棺归乡。”
谁遇到都会心灰意冷,想早日了结。
张弛闻言,低着头不语。
朱翊钧见状,不由心中暗叹,也未必是心灰意冷,或许是想了却杂事,再撞南墙呢?
他也没在这事上探究,换了个方向问道:“张郎中近年可有得罪什么死敌?还请施主说来,贫僧为他一并消去因果。”
下手这样黑,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对手。
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正是这样简单的问题,反倒让张弛露出为难的神情,
他迟疑片刻,尴尬回道:“家父为官多年,得罪的同僚实在数不胜数。”
众皆默然。
张弛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府上方才整理了家父历年的奏疏草稿、行状抄本、诗词文集……圣僧或许可以从中窥见家父的因果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