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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归根

在留太爷爷吃饭的那老两口家里,他听说清水县的年景也不好,勉强能吃饱饭,再往西过了天水,秦安县的日子稍微好些,那里家家都有果园,桃子和苹果味道极佳,产量又高,如果能在那里讨个活干,也不愁饿死。太爷爷听了老两口的话,过天水没有停留,一口气走到秦安地界已是清明前后,在这里得知河南国民政府从临近省份通过政治手段得到几千万斤救济粮,没饿死的难民们每日可以喝到两碗稀粥。我不得不佩服太爷爷的先见之明,在别人眷恋支离破碎的故乡时,他于重灾前离乡,在别人与野狗争食,与蝗虫、大雪、寒风、炮弹为伴时,他在没有硝烟的他乡用讨来的玉米面窝头将怀中的孩子喂的又白又胖,在别人争先恐后领取国民政府救济粮食,他已身处果树林立的秦安城。

太爷爷看着眼前这成片的果树和忙碌的果农们,他知道自己不用挨饿了。太奶奶经过长达一年的跋山涉水,脸上少了几分清秀,多了些许刚毅,夫妻二人活脱脱两副叫花子模样,让附近果农有了警惕。一位和太爷爷差不多年龄的中年人上前询问,得知是自河南躲避灾荒而来的难民,便和太爷爷多聊了几句,原来此地叫石家湾,他们都是石老爷子的租户,眼前这一片都是石老爷祖上购置的土地,在光绪年间就栽上了桃树,慈禧老佛爷都吃过这里的贡桃,太爷爷向此人打听了这里农户的生活水平,得知这里今年还能吃上饭,年底说不定还能攒下两个钱,日子勉强过得去,他老人家终于找到可以安身的地界了。

战争也在这里留下痕迹,一九四一年日军发动过大规模的战机空袭天水、定西一带,石家湾的蜜桃树密密麻麻的蔓延在跃马河两岸,这条联通着陇原县城和秦安县城的跃马河为桃树带来了源源不断的生机,战机多次从这里盘旋而过,炸毁了周边的农田、铁路、桥梁,唯独放过了这些在侵略者眼里毫无战略价值的桃树。这些在日军战机不经意间躲过一劫的桃树第二年大丰收,蜜桃作为战略物资上了前线,成了战士们的口粮,因为这里再没剩下别的东西了,但经过近两年的繁衍生息,这里终究又有了活力,在日军轰炸机下幸存的农民们再次一头扎进他们深爱着的土地,战事过后,这里经过了短暂的安宁。

至此,太爷爷基本下定了在此处暂居的决心,只不过还需去给石老爷说明来意。太爷爷心想我本身就是干活的长工,老婆又能洗衣做饭,想必在这里求一份差事不难。石老爷是个精明且随和的老头,听了太爷爷夫妻的遭遇以后,就让他们留了下来,恰好自家的果园里也到了忙碌的时候,至于太奶奶就让她干一些缝缝补补的活,家里的妻妾都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往常衣服破了烂了都是叫裁缝来补,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石老爷略一盘算,倒也不是吃亏的买卖。

七月正是秦安蜜桃成熟的时节,那会儿外县人想吃一颗正宗的秦安蜜桃,必须得等到挑夫出现。这一年,太爷爷被安排的行走路线是秦安县城西边儿的陇原县城。极品的蜜桃,个头差不多大,平均两个一斤,太爷爷一次能挑三百个,前后两个筐,按石老爷的说法,应当能换回两个大洋。太爷爷从小见惯了货郎走街串巷,知道他们都有自己的吆喝,秦安蜜桃本是畅销的货物,不需吆喝,但太爷爷为了能早点卖完多跑一趟,编了独有的一套说辞。见了有人的庄落,老远的就扯开嗓子吆喝道:“天上王母蟠桃,地下秦安蜜桃,皮薄多汁肉厚,一掐一兜水哎......”

石老爷应承每卖十块大洋可以给太爷爷一块的酬劳。按照太爷爷的售卖速度,他两天便能在石家湾和陇原县城走一个来回。晚熟的蜜桃一直能长到八月底,这样他足有两个月的时间来赚取酬劳,过去在天康村老东家那里一年到头能攒十块银元就是天大的造化了,而今两个月就能赶往常半年的进账,也得亏遇到石老爷这样的好心人。

在这两个月里,太爷爷除了大雨天出不了门,他是一天也不耽搁,挣回的钱都由太奶奶管着,太爷爷的辛苦太奶奶也看在眼里,以前过惯了节省的日子,舍不得放开手脚吃喝,但她也总会在太爷爷回家的时候,去县城的羊肉馆子里买些收拾干净的羊下水,再打一壶白酒。

陇原县城是个穷地方,在日军战机的轰炸下也曾满目疮痍,太爷爷在这里的营生极不顺利,但也凭着他的勤劳攒了一点小钱,入冬以后他可着劲买来有营养的食物为太奶奶补充身体。春节前,他两人有了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孩子那时已经会在结着冰的斜坡上溜着玩了。

第二年大量的挑夫涌进了陇原县城,按照现代经济学的理论,当市场上的供应量超过当地的需求量时,便会出现供大于求而导致价格持续走低,能换到的钱当然就更少了。太爷爷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他走了一条不合常理的路,到农村去,那里也有广阔天地。

事实证明他是明智的,陇原县城东边十里有一个村庄,村里的农户一半姓马,一半姓王,这个村子叫马王庄,这是我的祖宗第一次和马王庄有了联系,便是后来我的故乡。庄里有家数代单传的地主,到了这一辈的老爷叫王希山,王老爷年轻的时候去过秦安,吃过一次上等的蜜桃,自那以后是喜欢的不得了,每逢七八月总要去县城转转,偶尔遇到极品蜜桃时从不吝啬,不过今年还没来得及去就碰到了挑着担子的太爷爷,他只看了一眼筐里的蜜桃,就知道是上等货色。极其爽快地扔下了两块大洋,并嘱咐太爷爷,以后每年都可以挑蜜桃到这个庄子来卖,捡好的多挑些,少了不够吃,过个三五天再挑一担子送来。

太爷爷回家对太奶奶说了这件事情,太奶奶道:“把我也带着,一来我想去外面看看,二来我还可以顺带着挑些桃子,我力气小,但挑一半也不是问题吧。”

晚熟的桃子一直持续到了八月,太奶奶提前安顿好两个孩子,小脚的太奶奶走的很慢,平日里一天能到的路,这次走了一天半,夫妻二人到马王庄时刚好八月十五。在王老爷的家里太爷爷见到了久未谋面的故人,左眼满含泪水的冯四,仓促地相谈之下得知他是在逃难途中和一伙驴贩子来到此地,已经和一个带着孩子的瞎女人结了婚。冯四自嘲着说:“我瞎的是左眼,她瞎的是右眼,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的男人打仗遭了难,家里再没有其他人了。如今王老爷让我帮他干些杂活,我也年龄大了,又成了家,就不想再往别处去了。这不,身后的这间是王老爷送给我的房子,虽是长工,却也是名正言顺的马王庄人了。”

冯四一席话深深触动了太爷爷。是啊,挑担子卖桃,终究不是长久之策,买块地,盖几间房子才是安身之所。他准备和太奶奶好好商量一下,正好这两年攒了些钱,好找个合适的地方安个家。太奶奶连着走了近百里的路,说啥晚上也是回不去了,索性就在陇原县城找了个店住了下来。第二日天还没亮,就听着满大街的嘈杂声,他俩在客店门口才知道日本人战事不利,正式宣布投降了,陇原县是个小地方,但消息最终还是传到了这里,传遍了祖国无垠的大地。人们抑制不住的心里的激动,纷纷在透着微光的夜里摇旗呐喊,客店老板嘴里嘟囔着:“要变天了。”太爷爷问:“要变什么天?”老板看了太爷爷一眼,又看了看满街的人民说道:“过了中秋就转凉喽。”

石家湾土地肥沃,能种蜜桃,自然也能种庄稼。太爷爷给天康村的老东家种了十几年的玉米小麦,想着在石老爷那里买几亩地,翻过年撒些种子下去,再盖上两间房子,就算是在这里有个家了。石老爷看中太爷爷身上的勤快劲儿,想让他再帮自己挑一年桃子,卖地的事情就定在了次年年底。

一九四六年秋,桃儿泛红的时节,解放战争爆发了,战事殃及到石家湾,上百亩的蜜桃园化为灰烟。太爷爷再次被迫迁移,他从灾难中来,又回到灾难中去。穷人的想法十分简单,几亩良田,一缕炊烟,可现实从不过问穷人的意见,战斗机的炮弹从来都是眯着眼的。历时三天,慌乱中的太爷爷凭借着熟悉的记忆,将妻儿带到了这个我从小生活的地方,马王庄三面环山,通过一段石峡与县城相连,太爷爷在这里买了地,我的祖宗在马王庄生了根。

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前夕,大概七八月份,解放兰州、解放甘肃、解放大西北的战争打响了,炮火声最终还是传到了陇原县广大民众的耳朵里,驻守甘肃的国民党马步芳部队瞬间土崩瓦解,残部四处逃窜,打家劫舍是马家军的一贯作风,哪怕在逃命的间隙也不忘搜刮钱财,三年的解放战争从北打到南,终究波及到了这里,王希山用一箱子金银首饰换回了自己的命。

但他害怕马家军再杀回马枪,留下满仓的粮食逃命去了,逃跑前将没有搜刮干净的钱财挖了个坑埋到了自家院子里。王希山逃跑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庄子里传开了,马王庄的村民们一窝蜂似的涌进了马王庄历史上最后一任地主的家里,虽然王希山从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但从大家的眼神里依然看出了贪婪和愤怒,并不是伤害过自己的才算仇人,在自己饿着肚子王希山能吃饱饭的时候他已经是大家的仇人了,这其中有大部分是王希山曾接济过的和他一样姓王的同宗同源的本家叔侄兄弟。

王希山的祖祖辈辈们在马王庄苦心经营了数百年,他接手当家的时候资产已经相当丰厚了,王希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地主,因为他施舍和接济穷人,并且遣散了家里多余的佣人长工,自己也带着老婆孩子下地干活,守成且勤奋,但不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他是地主的事实,大家都想看看他们家的粮仓。

村民们打开了地主家的粮仓,陈旧的粮食味道扑面而来,他们站在粮仓正中的一块空地上,这是王希山为今年的新粮特地腾出来的地方,但战争在秋收以前就打响了,村民们默默地开始搬动储粮的麻袋,大家都显得彬彬有礼而井然有序,因为这里的粮食足够大家分配。王希山的粮仓在战争的尾声中填满了马王庄所有人的肚子,这些粮食让他们活着听到了新中国成立的消息,并作为第二年的种子播了下去,多年后王希山再回到这里时,马王庄的村民们在属于他的土地上种着他粮仓里小麦和玉米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他循着记忆找到了他以前的宅子,残破不堪,他找了两间能凑合住人的房子,守在了这片让他眷恋的土地上。

新中国成立以后也打过几次仗,但大都在别的国家的土地上,被炮火洗礼过的中国大地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安宁,太奶奶在这祥和的日子里先后又为老马家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姑娘,和平年代太爷爷平日里挑着杂货担子走街串巷,干起了他熟悉的买卖,农忙时也帮庄里人打制农具,爷爷耳濡目染,从小掌握了这两门营生。

一九五八年到了,陇原县城进入近代以来最黑暗的时刻。马王庄碾麦子的大队场上堆满了铁锅炊具,所有的牲口圈进了公社的猪圈、羊圈、牛圈,各家的小麦、玉米、土豆都进了公社的粮仓。

太爷爷是个将近五十岁的老头了,劳作让他苍老的格外快些,家里是六张吃饭的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公社里的食堂上再也领不来一粒粮食,那个膀大腰圆的壮年逐渐干瘪了下去。大旱,令人恐惧的大旱又笼罩在这片土地上。

冬天,寒冷和饥饿是套在每个人身上的两把枷锁,任何一个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带走随便一条生命。马王庄从村口到山间田野的每一寸土地上再也找不到可以果腹和御寒的东西,树皮、草根、大队场里往年碾麦子压在土里的麦粒最先出现在村民们的肚子里,观音土是最无奈的选择,从灾难中来,到灾难中去,逃吧。

太奶奶已经饿的下不了炕了,仅靠融化的雪水活着,再也不能和太爷爷一起逃命。四个姑奶奶每天都需要吃东西活着,爷爷终究是个男孩,他和庄子里年龄差不多的一帮小伙总是早出晚归,太爷爷从来不知道他靠什么活着。太爷爷将太奶奶留下了,让爷爷尽力照顾,他得去给几个姑娘找个活路。

这次受灾是整个甘肃,他必须凭借记忆中的路线逃到陕西地界,或继续往东返回河南。他没有去过别的省份,只知道到了陕西肯定能活命,多年前他就是从那里来的。太爷爷带着四个女儿一路上基本没吃到什么东西,饿了就挖点雪融成水喝了充饥,走的极慢。秦安、天水早已不是原来的摸样,这里也不能提供给他任何帮助,他在宝鸡找到一户人家留下了大女儿,太爷爷本想再留下一个,人家嫌太小了不能干活,那个年代多一双手远远胜过多一张嘴,这户人家留下大姑奶奶以后给了太爷爷两张饼,说大姑奶奶就算他们买下的,以后也不能来要了,太爷爷靠这两张饼将剩下的三个姑娘带到了西安,三个姑奶奶最终都有了归宿。

太爷爷惦记着家里的娘俩,带着安顿女儿得到的几张玉米饼和半袋子黑豆开始往回赶,一路乞讨为生,身上的这点干粮他丝毫没有动的意思,那是他的老婆儿子的救命粮。

太爷爷回到马王庄已是第二年开春了,天气依旧寒冷,太奶奶像原来一样躺在炕上,不过早就没了气息,皮包骨头,冻得硬邦邦的,爷爷不见踪迹,庄子里冷冷清清、凄凄凉凉,半死不活的一个老头告诉他活人都去兰州了,那里能吃上饭,老头说,马仁是跟着冯四一起走的,太奶奶在太爷爷出门不长时间就冻死了,地里的土冻着,庄里人饿的使不上劲,各家冻死的饿死的都在炕上放着,等天气暖和了再打算挖坑埋葬。

一九五九年,依然大旱,去年的人都饿着,没力气给地里下种子,也找不来种子。那一年的地里和太爷爷的头顶一样光秃秃的,这意味着饥饿依然存在,有消息称为了缓解陇原县城连年大旱,政府决定引洮河水滋润干旱的陇原大地,挖水渠的工人能吃上饭,太爷爷没到水渠边上就死了,消融的雪水在一个坑里聚成了小小的水池子,太爷爷太渴了,他到水池子边上去喝水,湿软的泥土将他的脚陷了进去,一挣扎就仰面趴下了,饥饿使他没有力气再撑起胳膊,他淹死在了没有脚面高的水池子里,挖水渠的工人发现他时肚子里全是雪水,太爷爷没有再见到去兰州的儿子,我的四个姑奶奶的踪迹烂在了他的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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