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是甘肃的省会,在陇原县城的西北方向,冯四带着爷爷跟随炼钢的队伍走了很久才到那里。领队的是从炼钢厂下来的中年男人,每天负责给大家分发黑面馒头和大米粥,大人每天四个馒头加两碗粥,十八岁以下的分量减半,爷爷刚好满十八岁,吃的是大人的分量。
太奶奶是在爷爷外出找吃的过程中冻死的,爷爷出门前抽了大队场里的麦草在太奶奶的脑袋底下点了一堆火,将一大捆干麦草放在太奶奶抬手就能够得到的地方。但饥饿使她昏昏欲睡,冻醒来的时候火苗已经熄灭了,她没有力气下床,一只手抓着麦草搭在炕沿上。
马王庄附近的土地和大队场里的土壤被饥饿的村民翻过千百遍了,爷爷空手而归,看到死在炕上的老娘。他已经是个大人了,没有惊慌,想找人将老母亲下葬,但地里的土冻着,没人愿意消耗力气,太奶奶就和庄子里其他冻死饿死的老人一样,躺在炕上等春暖花开的日子。
爷爷是从兰州炼钢回来以后才得知太爷爷去世的消息,他打听到引洮工程上挖水渠的工人将太爷爷埋在了淹死他老人家的水坑隔壁。爷爷托马王庄的乡亲们卸了家里外院门上的两扇门板和厨房的一张大案板,将就做了一副棺材,抽了麦草垫底,将即将腐烂的太爷爷从土里挖了出来,塞在了这口棺材里。
你没有听错,确实是塞进去的,太爷爷身形高大,直挺着躺不进去,乡亲们费了大劲才将他的双腿掰弯,太爷爷侧卧在几张木板中间,和当初降生到世间的姿势一样,好歹爷爷给他父亲在跃马河畔圈了一座坟,让儿孙后代有个祭拜的地方,太奶奶和饿死冻死的乡亲们集中埋在一起,那里至今都是马王庄集体祭拜的地方,随着岁月远去,谁也说不清里头住着的先祖们几个姓马、几个姓王。
往后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些,公社下发了赈灾粮,各家也领到了粮食种子,三年灾害就这么过去了。马王庄的人口锐减,爷爷的七口之家就剩下他一个,十八岁的马仁和五十多岁的冯四一样,成了孤家寡人。
冯四的老婆在刚吃不上饭的时候就带着孩子逃难去了,听说她在内蒙有个姐姐,在那个年月里能不能活着走出陇原县城都不好说,此后冯四再也没有听到过母子两人的消息。他本人在兰州炼钢时被烫伤了左腿,马王庄多了一个瞎了左眼的瘸子,他从兰州回来以后性情大变,每个人都成了他的攻击对象,在爷爷为太爷爷重新入殓的时候,冯四拄着拐破口大骂,嫌太爷爷阴魂不散害他伤了眼睛,又带走了一条腿。冯四是在上料时左腿碰到了炼钢炉子,他的眼睛和太爷爷脱不了干系,但他的腿实在赖不到马家任何一个人头上。
太爷爷自从在老地主王希山的家里碰见冯四之后,马王庄的村民们再没有叫过他一声马贤,太爷爷的过往被冯四撒在了马王庄的大地上,若不是他,我怕听不到杨老头讲太爷爷前三十年的故事了。
冯四在后来的那个阶段检举王希山往院子里埋银元,间接害死了王希山的女儿,马王庄的所有人都讨厌和他打交道,他在老地主王希山送给的房子里孤独终老,死在改革开放前夕,没有看到新中国翻天覆地新的篇章,他的葬礼是爷爷照看打理的,因为他带着爷爷找了一条活路,葬礼极为简单,没有哭声也没有笑声。他的坟头在太爷爷隔壁的荒地里,那里曾经属于王希山,后来几经转手没人种了,那块地里不长庄稼,但杂草丛生。两个来自洛阳平原的老人一起葬在了陇原大地,伟大的土地承载着本地人,也接纳了外地人。
一九七二年,爷爷和同样历经苦难的奶奶结了婚,新房就在太爷爷从王希山那里买来的土地上,过去的老房子已残破不堪,爷爷没有足够的钱财推倒重盖,仅在带走了太奶奶生命的那间房子隔壁盖了一间婚房,地基的石头是三十岁的爷爷自己在跃马河里捡的,土坯是自己打的,椽木是在葬着太爷爷和冯四的那片土地再往南的半山腰上自己砍的,起墙和封顶的时候有庄子里的年轻人主动帮忙,在陇原县称这种非义务的帮忙叫助工,就是盖房子的时候我帮了你,以后我需要人手的时候你也得在场,不需要签订契约,凭的是良心和担当。
改革开放以后,爷爷抓住时机,成了陇原县城新时代的第一批商人,开了一间售卖布匹绸缎的商行,门头的牌匾写着“马氏布行”四个大字,这是我的家族有史以来的高光时刻,马仁成了十里八乡人人尽知的有钱人。
奶奶在布行帮不上什么忙,在马王庄种着太爷爷留下的几亩薄田,怀了姑姑以后,再无法下地劳作,爷爷怕她闲着无聊,为她在庄头开了一间杂货铺子,售卖一些针头线脑、洋火洋皂之类的日常用品。很多年以后,爷爷的布行倒了,这间杂货店成了家里的唯一经济支柱,母亲靠它养活了我们兄妹四人,几经改造的杂货店至今屹立在马王庄的庄头,红砖高墙、一副气派模样,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叫“马王庄百货”。
陇原县城的历史上经过兵荒马乱和各种自然灾害,一次次的摧毁又一次次的焕发生机,改革开放犹如平地一声雷,炸醒了固执的守旧的麻木的陇原百姓,各种商行如雨后春笋般露了出来,琳琅满目的商品装饰了这片土地曾经裂开的伤口,姑姑和父亲先后出生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姑姑的名字平平无奇,叫马红。但爷爷为父亲的名字着实费了一番心思,他一辈子没有念过书,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一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诗句,常将“生为男儿,当有出人头地的抱负、经天纬地的学识、顶天立地的身子骨”挂在嘴边,我估计他是受了那些经常一起打麻将的高材生的影响。马杰成了我父亲的名字,爷爷肯定不知道这两句诗还有后半段“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项羽活了三十岁,爷爷为他儿子取得名字仿佛成了父亲的谶语,英年早逝,享年二十九岁。
爷爷创业之初也是勤勤恳恳,最开始做的是百姓庄稼人的生意,后来逐渐和学校、医院、政府各单位有了合作,学生的校服,医院的床单、被套、白大褂,政府各单位的工作服所有用料皆出自马氏布行。爷爷就是在这生意红红火火的当口染上了打麻将的习惯,单位的生意不比百姓,交际和应酬占了爷爷本该用来陪老婆和孩子的时间。
县政府为了鼓励大小企业蓬勃发展,举办了一期“陇原富豪排行榜”的排名活动,那是一九八几年的事情,爷爷盛装出席,穿的是自家布行面料制成的中山装,参加那场活动的政府官员、企业主穿的衣服布料半数以上来自马氏布行。爷爷自从与各大单位合作获利以后和老百姓打交道的频率逐渐少了,恰好当时陇原县城开设了一个商场,来自全国各地的低价商品摆满了商场的各店面,成品的服装样式繁多且价格低廉,远比买布匹裁剪划算。这些小商小店的供应量达不到单位的采购标准,马氏布行在陇原县城的四个角落都有分店,和政府形成了强有力的合作关系。
在那场排名活动中,县政府给爷爷颁发了一个刻着“陇原第四大富豪”的黄铜牌子,牌子上方的两个孔里穿着红色的绸子,县政府的官员亲自将它挂在爷爷的脖子上,那一刻的马仁红光满面、壮志凌云,打算在此基础上再干一番事业。
八十年代的南方各城,下海经商的浪潮此起彼伏,吃鱼虾长大的南方商人头脑灵活,眼看着市场饱和,果断选择开辟北方市场。
豪哥是浙江一个服装厂的老板,爷爷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场宴会上,县医院新一年的采购计划列出来了,往年都是单子直接送到马氏布行,爷爷从这场宴会上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县医院的领导将爷爷和豪哥各自介绍给对方,豪哥从爷爷脸上看出了传统生意人的老实惊慌,爷爷从豪哥的神情里察觉到了新时代商人的狡黠与不屑,那场宴会最终的结论是爷爷将成本压至最低供布料给豪哥的服装厂,县医院直接从浙江拉取成品服装,所谓两全其美。
但爷爷知道,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第二年服装厂摸清了爷爷的布料来源,豪哥花钱买通了马氏布行的伙计,一张列着供货清单的纸张摆在了豪哥的桌面上,他以极低的价格从源头进取布料,爷爷彻底被甩开了。他开始通过打麻将故意输钱的把戏维持和各大单位负责采购领导的关系,就这样,马氏布行又苟延残喘了几年,在我出生的时候只剩下城西一个店面了。
城东的店面输在麻将桌上,豪哥为了彻底斩断爷爷和陇原县城各政府机构的关系,特意做局邀请爷爷打西北麻将,另外两人都是双方的合作者。那两年爷爷的赌瘾正在兴头上,告知店里的伙计去压一压对方的嚣张焰气,不顾劝阻带走了柜台里所有的现金。
前半夜赢得多输得少,过了子时以后手气一直不佳,凌晨押上了店面,公鸡打鸣的时候押上了店面里所有的布匹,太阳出来的时候牌局散了,陪同的两位领导拿走了桌面上所有的现金,豪哥带走了爷爷签了字的押条,爷爷带着疲惫回到了西城的店里,东城再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地。
次日豪哥差人送来了东城店铺里除布匹以外的所有东西,刻着“马氏布行”的牌匾被爷爷塞到了柜台和墙之间的缝隙里,这时候的爷爷逐渐有了脾气,动不动就拿奶奶、姑姑和父亲撒气,奶奶待在马王庄,尽量减少和爷爷之间的交集,“马王庄百货”在奶奶的苦心经营下渐渐红火了起来。
赔了东城店面的爷爷将一切怪罪于运气,发誓要把输了的都赢回来,为了捞回东城店面,他搭上了南城的,为了捞回东城和南城的,他又搭上了北城的,在奶奶以死相逼下保住了西城这个最古老的店面,据说我出生的那一年它如风烛老人,九十年代的商行已经是老古董了。
豪哥将三个店面上了锁回南方去了,爷爷再也给他构不成任何的威胁。贴着浙江服装厂大字的货车源源不断地涌进陇原县城,示威一样从马氏布行门前经过,一部分开进了各机关单位的大门,一部分停在商场的过道上,爷爷几乎失去了所有顾客。偶尔有民间老人去世需要做几套孝服,或者有新盖的房子封顶、新接的汽车进火需要两匹绸缎挂红,那里才会被人记起,马氏布行的招牌逐日暗淡了下去。
爷爷打麻将的次数愈发频繁了,几乎整天整夜地熬在牌桌上,对于各大企业的老板和各单位的领导来说,爷爷已经不配出现在他们的圈子里。瘦死的骆驼终究比马大,十里八乡的赌棍将马氏布行当成了提款机,爷爷乘着改革开放积累的财富悄悄地溜进了赌棍们的口袋里,马仁的名声一落千丈,成了远近闻名的赌徒。
姑姑嫁给了马王庄的王多义,王多义弟兄五人,按仁、义、礼、智、信排在第二位,他们的父亲是县秦剧团的团长,在整个陇原县城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陇原富豪排行榜”的活动上和爷爷有了第一次接触,不久就结成了儿女亲家,那个时候的爷爷风光无限,想娶姑姑的男人能从陇原县城排到马王庄。
姑父是秦剧团团长的儿子,却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接手秦剧团的是他的弟弟王多智,其他几个弟兄极度不满,吵吵嚷嚷着分了家,唱戏的家当都归了老四,姑父分了一院新盖的房子,秦剧团团长兄长的身份如同鸡肋,他也从二少爷变成了庄稼人。
马王庄的马姓和王姓历来不通婚,也没有明文规定和刻苦铭心的往事,单纯就是互相看不上,马姓嫌弃姓王的都是地主后代,王姓抱怨姓马的祖上当过土匪。
姑姑是外来的马姓,成了马王庄有史以来第一个嫁给王家的马姓姑娘,老人们都说外来的无妨,她和姑父结婚的时候,爷爷和姑父的父亲都是最耀眼、最辉煌的时刻,声势浩大,被传为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