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梦中悲歌(六)
锦榻上的女孩,正是再度出生的谢明姝。
在她被假谢明姝抛弃,意识陷入那片黏稠温热的黑暗时,外界的光阴已悄然流逝了两年。
这两年里,谢承渊因凌氏的决绝离去而伤心欲绝,整日失魂落魄,形销骨立。谢老太太看在眼里却嗤之以鼻,只是说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强逼着他续了弦,娶了如今的妻子,柏氏。
她觉得只要娶了新妇,过段日子,谢承渊自然就会忘了凌氏。
柏氏性情温婉,入门后恪守本分,不久便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诞下的,便是在那片黑暗囚笼中受尽折磨的人偶谢明姝。
一晃眼,又是四年过去。
新生的谢明姝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可她的人生,却并未因重来一次而有半分好转,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
父亲谢承渊,对她这个女儿,情感复杂到了极点。这孩子是他被孝道压迫,在万念俱灰之下与不爱的女人生下的。
她的存在,便是他对凌氏的背叛,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与凌氏再也无法和好的现实。所以他做不到像个寻常父亲那样抱抱她,疼疼她。
疏远、冷淡,成了父女间唯一的交流。
这对谢明姝来说,比千刀万剐还要残忍。她不止一次想疯了似的冲到父亲面前,把所有的一切都吼出来——告诉他她是谁,告诉他那个谢明姝是个冒牌货,告诉他所有悲剧的真相!
可每次她刚一张嘴,就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死死掐住她的喉咙,让她连半个音都发不出来。
她很快就明白了,这是假谢明姝搞的鬼。那个恶毒的怪物,哪怕把她塞进这个新身体里,也没忘了给她下一道禁制,堵住她的嘴,让她永远也说不出真相。
除了父亲的冷漠,还有一件事,让她每天都备受煎熬。
吱呀一声,房门被小心地推开了。
一个穿着素净衣裙的年轻妇人端着碗莲子羹,踮着脚走了进来。她就是这具身体的生母,柏氏。一个骨子里透着谨小慎微的大家闺秀。
榻上的谢明姝一看见她,眼睛里瞬间就蹿起了火苗,那股毫不掩饰的敌意,让她像只领地被侵犯的小野猫,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在谢明姝看来,柏氏就是个小偷。一个卑劣的窃贼。她偷走了自己母亲的位置,斩断了爹娘破镜重圆的最后一丝可能。
父亲之所以讨厌自己,肯定也是因为看到了她这张脸!这张跟柏氏有几分像的脸!这个女人,不过是个贪图富贵的无耻之徒,是这个家里多出来的一块烂肉。
但对柏氏来说,这桩父母之命的婚事,又何尝不是她的苦海。
丈夫待她如空气。而她怀胎十月,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才生下的亲女儿,更是把她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只要她稍微走近一点,迎来的就是撕心裂肺的尖叫、哭闹和最恶毒的咒骂。
她日日心碎。
“宁儿……”柏氏在离锦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脸上挤出一个讨好卑微的笑容,“新炖的莲子羹,你尝尝好不好?我放了你最喜欢的冰。”
谢明姝听到柏氏的呼喊,眼中却是燃起了熊熊怒火。
谢婉宁这便是他们给她取的名字。她讨厌这个名字,她厌恶这个名字。她才不是什么谢婉宁,她是谢明姝!
谢明姝冷冷地瞪着她,小小的身体里迸发出巨大的恶意:“拿开!我不要你碰过的东西!脏死了!”
柏氏的笑容僵在脸上,眼底闪过一丝受伤,但她还是强撑着,柔声劝道:“不脏的,是阿娘……是我亲手为你做的,很干净。”
“我说了我不要!”谢明姝将怀里的布老虎,狠狠地朝她砸了过去,“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布老虎砸在柏氏的脚边,软绵绵的,毫无力道,但她的脸色白了几分,像是被利剑穿透了胸口,她艰难地维持着笑脸:“好,不吃不吃,我们不吃。那……前几日给你做的新衣裳,你喜欢吗?还有那个九连环,我瞧你玩了许久,是不是很喜欢?”
“不喜欢!你送的东西我全都讨厌!你买的东西我也全都讨厌!”谢明姝的声音尖利起来,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都是因为你,阿爹才不理我!你滚!你从我们家滚出去!”
柏氏眼圈一红,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几乎就要落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泪意逼回去,却无法掩盖声音的颤抖:“宁儿,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
然而谢明姝依然厌恶地看着她。
看着这一幕,柏氏终于忍不住了,泪水崩溃落下,她凄然地望着自己的女儿:“你告诉我,我改,我什么都愿意改。求求你,宁儿,不要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在这个家里,夫君待我冷淡,公婆也讨厌我……我过得很苦很苦。你至少、至少告诉我一个理由,好不好?”
她的哭诉,换来的却是谢明姝更加刻薄的咒骂。
“哪有怎么样?我巴不得你被所有人讨厌!你这种抢别人丈夫的女人,就该被乱棍打死!你快点去死啊!你怎么还不去死!”
柏氏彻底崩溃了,她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血脉相连,却对自己恨之入骨的小脸,只觉得万念俱灰。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用袖子捂住脸,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悲鸣,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房门关上,屋子里重归寂静。谢明姝看着柏氏的背影,心里没有半分胜利的快感,只有一片空落落的烦躁。
####
日子渐渐流逝。
谢明姝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自己真正的娘亲,凌氏。还有那个鸠占鹊巢的妖怪,假谢明姝。她们现在过得怎么样?娘亲好不好?有没有看穿那个妖怪的真面目?
她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在府里四处打探。她会缠着扫地的婆子问东问西,会堵住出门采买的下人,假装小孩子天真地旁敲侧击。
然而,那两个人的事,是谢家最不能碰的伤疤。下人们哪敢在一个小娃娃面前嚼舌根,每次都被他们三言两语地糊弄过去。
一次次碰壁,让谢明姝越发烦躁。
最后,她咬了咬牙,决定去找柏氏。她一万个不情愿求那个女人,但她没别的法子了,那个女人对她百依百顺,是府里唯一可能帮她的人。
她主动找上了柏氏。那时候柏氏正坐在灯下做针线活,看到女儿居然主动来找自己,又惊又喜,手里的针差点扎进肉里。
谢明姝的态度还是那么恶劣,跟使唤下人似的:“喂,你去给我打听几件事。”
柏氏非但没生气,反而高兴得快要蹦起来。
——女儿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好好好!”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一口答应下来,“宁儿想知道什么?你只管说,我一定给你打听到!”
谢明姝把想知道的事告诉了她。柏氏听完,虽然不明白女儿为什么对这两人这么上心,但只要是女儿提的要求,她就是拼了命也要办到。
接下来的一周,柏氏把自己能动用的关系全用上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事情打探了个七七八八。
她像个急着献宝的小孩子,把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儿全倒给了谢明姝。
情况比谢明姝想的还要离谱。那个假谢明姝,现在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了,而且深得皇帝宠爱,年纪不大就权倾朝野,听说还动手清洗了好几个大家族,把皇权抓得死死的。
她的母亲凌氏,则得了皇帝的各种封赏,又有假谢明姝在背后撑腰,居然也当上了大官,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不仅如此,还开了个书局,亲自写书,书里净是些女子天生神圣,男人都该跪拜女子的怪话。
这些匪夷所思的消息,听得谢明姝一阵阵发蒙。
假谢明姝那么威风,她不奇怪,可柏氏嘴里那个凌氏,陌生得让她完全没办法和记忆里那个温柔的母亲对上号。
她的心情乱成了一锅粥。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了准信。兴奋过后,她立刻沉下心来,开始琢磨怎么才能见到母亲。
她这边正绞尽脑汁地想着,一旁的柏氏却满眼期待地看着她。她多希望女儿能对自己说一句“谢谢阿娘”,哪怕只是态度好一点点也好。
可惜,谢明姝完全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她那热切的目光根本没看见。
柏氏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灭了。
又过了几天,谢明姝还是为怎么出府的事烦恼。她焦躁得像笼子里找不到出路的困兽。
这天午后,天有点闷,她一个人坐在后园的假山石头后头发呆。
不远处,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是二房的堂姐谢芳和三房的堂姐谢芸,两人正手挽着手从月亮门那边过来。
只听性子最是活泼的谢芳,神神秘秘地对谢芸说:“芸姐姐,你听说了吗?城里新开的那家非诛书局,现在可是全京城最时兴的去处!我听王家姐姐说,里头的书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咱们明日也去瞧瞧热闹?”
谢芸性子文静些,闻言有些犹豫:“可我听母亲说,那书局里的书内容都、都很大胆,不是咱们女儿家该看的。”
“哎呀,就是因为大胆才要去开开眼界嘛!”谢芳不以为然地晃了晃她的手臂,“再说咱们就去逛一圈,买两本时下最流行的画册就回来,又不做什么。我已经跟母亲说好啦,明日午后,马车都备下了!”
“凌氏……”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劈进了谢明姝混沌的脑海。
堂姐们后续那些关于首饰、衣料的叽喳笑语,她再也听不进去一个字。她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非诛书局”、“凌氏”和“明日午后”这几个词回响。
一个大胆的计划,犹如燃起的火苗,在她心中出现。
时间来到了明日午后,她算好了堂姐们出门的时辰,提前溜到马车旁,趁下人不备,悄悄地钻进了车厢底下。
马车启动,一路颠簸。等到了目的地,她感觉堂姐们都下了车,那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远去后,她才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
她躲在街角,看着堂姐们兴高采烈地走进那间气派非凡的书局,又看着她们在里面逛了一圈,心满意足地离开,这才整理了一下弄得脏兮兮的衣服,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书局里人来人往,大多是些好奇的闺阁小姐。谢明姝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她日思夜想的身影。
她的母亲凌氏,穿着一身利落的常服,长发高高束起,眉眼间再无半分从前的温婉,气质咄咄逼人,正在和一名女客人讲述书里的内容。
谢明姝的心一下子乱了。
——是阿娘!真的是阿娘!
她的眼里再无其他,只是一脸渴望地望着凌氏一步一步走过去。越是靠近,她的呼吸就越是急促,眼眶也越来越热。
这时,凌氏注意到了谢明姝。
她停下交谈,朝谢明姝走了过来,半蹲下来温和地问道:“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你爹娘呢?”
这句再寻常不过的问候,却让谢明姝一呆,随后情绪如山洪爆发,大坝决堤,谢明姝彻底崩溃。
她扑上前去,抓着凌氏的裤腿。她泪流满面,哭喊出声:“阿娘!阿娘!你就是我的阿娘!是我!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凌氏被吓了一跳。她困惑地看着谢明姝,温言道:“小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阿娘。”
听到这话,谢明姝更加悲痛,哭声越发激烈。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阿娘,我们该走了。”
谢明姝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只见穿着太子常服的假谢明姝,正缓步走来。她无视了谢明姝,走到凌氏身边,自然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凌氏一见到她,脸上的困惑立刻化为全然的宠溺,眼里顿时没了谢明姝的身影。
“好,这就走。”凌氏一口答应下来,和假谢明姝一起离开。
临走前,假谢明姝回了一次头,朝呆呆注视的谢明姝投来一瞥。那眼神里满是得意挑衅。
仿佛在说:你最爱的娘亲,现在是我的了。
谢明姝跌坐在地,这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好像死了。
她们离去的背影,将她撕成了无数碎片。
谢明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谢府的。当她失魂落魄地踏进家门时,迎接她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
府里的下人、婆子们乱作一团,而柏氏,正披头散发地在院子里哭喊着她的名字,那声音凄厉得像是杜鹃啼血。
“宁儿!宁儿!我的宁儿,你在哪里啊!”
当柏氏看到门口那个失魂落魄的小小身影时,她先是一愣,随即像是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她一把将谢明姝紧紧地搂进怀里,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勒断。
“你跑哪儿去了?你吓死我了!你为什么要吓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柏氏语无伦次,她抱着女儿,滚烫的泪水浸湿了谢明姝的肩头,嘴里不断重复着各种支离破碎的话。
谢明姝呆住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擅自离开,会让柏氏害怕到如此地步。
柏氏哭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平复了些。她松开谢明姝,捧着她的小脸,泣不成声地说道:“宁儿,你讨厌我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以后我躲着你,我永远不见你,好不好?但是你千万千万不要再离家出走了,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