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柏氏哭得红肿的双眼,听着她卑微的乞求,谢明姝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母亲凌氏那陌生的眼神。
随后她又回忆起自己对柏氏所做的这一切。那些曾经自以为理直气壮的行为,在她如今看来却变了个样子。
她忽然明白了柏氏的痛苦。
强烈的悔恨几乎将她淹没。她不由抱住柏氏,痛悔大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柏氏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她顾不上擦自己的眼泪,手忙脚乱地连声安慰道:“不哭不哭,宁儿不哭,没事的,我不怪你……”
可谢明姝依然在哭,止不住地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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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谢明姝因为擅自出门,被罚禁闭一天。
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心绪依然杂乱。
这时,柏氏端着食盒,像做贼一样溜了进来。她担心女儿饿肚子受不了,便偷偷送饭过来。
柏氏心情愉悦,经历过昨天的事后,她觉得女儿终于理解她了。
“宁儿,饿了吧?”柏氏态度殷勤,“我给你带了你最爱的水晶虾饺,快趁热吃。你坐着舒服吗?要不要我帮你拿个垫子来?要水吗?我可以去拿些汤来。”
她就像是憋坏了,絮絮叨叨地说着。
看着开心忙来忙去的柏氏,谢明姝却心生愧疚,她心里清楚这些不是她该接受的。
“等等。”谢明姝开口了,柏氏应声停下。
她直视着柏氏:“我们……能谈一谈吗?”
“好啊,当然可以!”柏氏满眼期待地看着她,“宁儿想说什么?你放心说,我都听着。”
谢明姝看着她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睛,艰难地说道:“我没办法当你的女儿,也没办法……把你当成娘。”
柏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颤,眼中满是不解慌乱:“为什么?我们昨天不是……”
“不是你的错,”谢明姝满脸痛苦地打断了她,“也不是这个家里任何人的错。我没法解释,但是我真的不能。”
柏氏听了这话泫然欲泣,满脸不解。
她看着柏氏,心中充满了愧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再生一个孩子吧,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忘了我吧。”
“不会的!”柏氏却陡然激动起来“我绝不会丢掉我的孩子!”
谢明姝一呆。
而柏氏也意识到自己吓到谢明姝了,连忙深吸一口气,强行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当我女儿,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能说,但是没关系。不管是什么问题,我都会去解决。宁儿,我一定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喊我一声娘的。”
谢明姝正想继续劝说。
可是柏氏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放下食盒,便转身一脸坚定地走了出去。
谢明姝见状,只能无奈地叹气,心里想着该怎么办。
可随后,她忽然听到外面似乎有些细微奇怪的声音。
谢明姝来到门口,从门缝里偷偷向外看。只见刚刚还一脸坚强的柏氏,正靠在墙角,用手捂住嘴,低声啜泣着。
谢明姝缓缓地退回房间,缩在角落里,感觉心如刀绞。
第二天,禁闭结束。柏氏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过来接她,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她对她越好,谢明姝就越是痛苦,越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终,她崩溃地恳求道:“求求你了,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求求你……就当我不存在,无视我吧。”
柏氏的眼中同样写满了痛苦,却还是强笑着,温柔说道:“这可不行,我毕竟是你娘,这件事,你可管不了我。”
那一整天,谢明姝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
傍晚,她独自一人,拖着沉重的步子往自己的房间走。途中,她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不断地想着这桩无解的难题。
有一瞬间,她真的动摇了。
要不……就这样算了吧?就去当柏氏的女儿吧。
然而下一刻,母亲凌氏那张被假谢明姝蒙蔽的脸,便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不行!她猛地反应过来。她不是喝了孟婆汤,真正转世投胎的婴儿。她还记得前世的一切,她没办法抛弃自己真正的母亲,那个疼她爱她的凌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可是,有假谢明姝在,她已经不可能和凌氏相认了。在凌氏眼里,她的女儿只有假谢明姝,而自己只是前夫续弦生下的孩子罢了。
所以,还是投入柏氏的怀抱?
可是就算别无选择,她就真的能心安理得地当柏氏的女儿吗?她的这次投胎,是假谢明姝一手操控的。原本应该投胎成柏氏的人不是她。她夺走了柏氏真正女儿的身体,夺走了柏氏真正女儿的身份,她怎么还能假装自己就是柏氏的女儿,去哄骗柏氏呢?
哪怕是被迫的,但如果她真的顺水推舟地做了,那她和假谢明姝又有什么区别?
她不由流泪。
她既不是凌氏的女儿,也不是柏氏的女儿。那她是谁?她谁也不是。她该去哪里?她哪里都去不了。她到底该怎么办?她到底该怎么办啊?!
就在她悲痛欲绝之时,一个尖锐刻薄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哟,这不是那个连亲娘都不认的小孽种吗?在这儿哭什么丧呢?”
谢明姝抬头,看到一个打扮得枝招展的少女,正抱着胳膊,一脸鄙夷地看着她。
此人名叫柏玉莲,是柏氏的一个远房亲戚。
说起她,那也是远近闻名了。她当初说着‘爹妈的钱就是我的钱,连钱都不给我,你们也配当爹妈’的歪理,硬逼着父母拿出所有积蓄供她玩乐。
父母不肯,她竟诬告父亲要侵犯她,诬告母亲与人通奸。事情闹到县衙,她才怕了,改口说是误会。
虽然后来大事化小,但她在家里也待不下去,只能投奔心软的柏氏。柏氏禁不住她软磨硬泡和哭惨,便让她在府里暂住了下来。
此刻,这柏玉莲得知了谢明姝和柏氏的事,便打算过来教训一下谢明姝。
她趾高气昂,走上前指着她的鼻子骂道:“我听说你不肯认你阿娘?小畜生我告诉你,你爹是谁根本无关紧要,你是从你娘肚子里爬出来的,甭管她跟哪个野男人成的亲,你都是她生的!你就是不认也没用!有本事,你现在就割肉剔骨,以偿还你娘对你的生养之恩啊!”
这荒唐又刻薄的咒骂,就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谢明姝本就濒临崩溃的内心。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柏玉莲,嘶声问道:“你说什么?”
柏玉莲被她那副择人而噬的模样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恼羞成怒地叫道:“看什么看?你以为你眼睛瞪得大,我就会怕你吗?我说错了吗?!”
“你再说一遍!”谢明姝的情绪彻底失控了,她尖声质问,“生养之恩?她生的是我吗?她怀胎十月生下的那个孩子是我吗?!我占了别人的身子,我抢了别人的娘!
而我自己的身子却被那个妖怪抢走了,我娘也被抢走了。我该还给谁?我该怎么还!你说啊!说啊?!”
她痛哭咒骂不能自己,还抓起地上的石子朝柏玉莲扔去。
柏玉莲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被吓得连连后退,然后觉得丢了面子,指着她愤怒大骂:“神经病!胡说八道什么东西!脑子有问题!哦,我懂了!你得了癔症!哈哈哈哈,难怪不认自己的亲娘!原来是个小疯子!”
就在这时,府里的下人婆子们闻声赶来,看到柏玉莲正指着哭泣的小姐大肆咒骂,顿时勃然大怒。
“你个吃白食的丧门星,也敢欺负我们家小姐?!”一个壮硕的婆子冲上来,一把将柏玉莲推开。
柏玉莲蛮横惯了,不但一点不怕,还没脑子地辩解:“你们叫什么!我这是在替柏夫人教训她什么叫孝道!”
“呸!”婆子们齐齐啐了一口,“你这个诬告亲爹亲娘的下贱东西,也配教我们小姐孝道?我们小姐再怎么样,也比你干净!大家伙,给我打这个不要脸的!”
下人们早就看这个吃白食的败类不顺眼,此刻又见她居然敢骑到小姐头上作威作福,哪里还会客气。领头的婆子一声怒喝,众人便如狼似虎地一拥而上。
“哎哟!你们干什么!反了天了你们!”柏玉莲尖叫一声,还想端着架子呵斥,可迎面就是一个蒲扇大的巴掌,直接把她扇得眼冒金星。
“打的就是你这个没脸没皮的东西!”
拳头、巴掌雨点般地落在柏玉莲身上。她那精心梳理的发髻顿时散了架,变得跟个疯婆子没什么两样。
起初的嚣张气焰瞬间被疼痛打得烟消云散,柏玉莲手忙脚乱地护着头脸,嘴里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别打了!别打了!啊!疼死我了!”
“我是夫人的亲戚啊!你们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柏玉莲被打得满地打滚,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再也顾不上什么体面,只知道抱头鼠窜,一边跑一边哭爹喊娘:“救命啊!杀人啦!姑母救我!姑母!我真的知错了!我再也不多嘴了!啊!我的腰!”
她连滚带爬地朝着柏氏院子的方向逃去,身后还跟着一群不依不饶的下人,一路鸡飞狗跳,狼狈不堪至极。
另一边,几个下人则是扶起了哭泣着的谢明姝,又轻言细语地安慰了一会儿,最后将她送回了房间。
谢明姝坐在床上,她止住了哭声,可是脑子还是没有从之前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她心头那股滔天的怒火,到底该向谁发泄?
她不能怪母亲,母亲是被蒙蔽的。她不能怪父亲,皇子一事事关重大,他身不由己。她不能怪谢老太太,不希望儿子绝后,是人之常情。她更不能怪柏氏,那个可怜的女人,从头到尾没有犯过任何错。
所有人都有苦衷,所有人都情有可原,那她到底该怪谁呢?难道是她自己吗?
不。
忽然间,一张带着戏谑恶劣笑容的脸,在谢明姝的眼前一闪而过。
她意识到,还有一个人。
假谢明姝。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妖怪,占据了她的身体,夺走了她的人生,挑拨她父母的关系,将她推进如今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她做这一切,没有任何苦衷。
她嘴上说着那些颠倒黑白的歪理,可实际上,她就是单纯地觉得好玩,她就只是在享受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快感。
他们所有人承受的苦难,在她眼里,都不过是供她消遣的的娱乐。
“畜生。”
谢明姝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那一刻,所有的迷茫、痛苦、悔恨和自责,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尽数化为了刻骨的仇恨。
“畜生。”
她再度开口了。
她心中已然做出了决定,与其在这绝望的处境中不断沉沦,不如放手一搏。
“畜生。”
“畜生。”
“畜生。”
……
咒骂声渐渐冷了下去,最后只剩下机械般的音调,一遍又一遍地在房间里回响,谢明姝心中的决心也变得决然。
她要去杀了假谢明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