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逸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他蹲下身,摘下一片甘薯叶,在手中轻轻揉搓。
一股清新的草木香气瀰漫开来,心中的沉重消散了不少。
“高少卿,这甘薯的根茎和叶子都能食用,您知道吗?”
高福生一愣,隨即笑了:
“自然知晓,清炒之后味道极好。
只是甘薯叶不能太老,老了便咬不动,像这最后一茬的叶子,就吃不得了。”
陆云逸笑了笑,淡淡道:
“若是乱世,即便这般老叶,百姓也会吃。”
“那是自然,乱世之中,连树皮都能当粮。”
二人相视而笑,並肩往田中央走去。
此时晨雾散尽,朝阳高悬,
金色阳光洒在田地上,翠绿的藤蔓泛著油亮光泽。
农户们见官员前来,纷纷停下手中活计,躬身行礼。
“开始吧。”
高福生对著农户们笑道。
隨著一声吆喝,农户们拿起锄头,小心翼翼地刨开泥土。
锄头落下,很快触到土里的甘薯,
红褐色的薯块被连根带出,
裹著湿润泥土,滚落在田埂上。
一名年轻农户挖出一串甘薯,
足有七八斤重,脸上露出欣喜笑容,高声喊道:
“今年这薯长得真好!”
丰收的景象最能抚慰人心。
陆云逸站在田埂边,双手负於身后,
静静看著这一幕,心中的烦闷鬱结渐渐消散。
待农户们挖出第一筐甘薯,
陆云逸与高福生一同查验產量,核对农政院的记录,
不出意外,產量较往年又增加两成。
周遭的百姓与京府官吏早已见怪不怪,只是默默记录数据。
临近中午,陆云逸准备起身回城。
临走时,高福生递给他一袋晒乾的甘薯干:
“大人带著路上吃,尝尝这新品种的味道,甜得很。”
陆云逸接过布袋,入手沉甸甸的,还带著粮食的清香。
他翻身上马,对著高福生拱手:
“高少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高福生拱手回礼,望著陆云逸的身影渐渐远去,
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眼中满是感慨。
他忽然用力咳嗽了几声,身旁的小吏连忙上前搀扶。
高福生摆了摆手,轻声道:
“我这身子骨怕是撑不了多久了,不知还能否有再见面的机会。”
傍晚的应天城,被夕阳镀上一层暖金。
北城门的城楼在暮色中显露出厚重轮廓,
旌旗被晚风拂动,发出簌簌声响。
陆云逸站在城门外的空地上,身后是一千余名隨行军卒。
亲卫们身著甲冑,腰挎长刀,神情肃穆,
战马背上堆满了行囊,
文书图纸、京城特產、乾粮,还有封装好的甘薯良种。
暮色渐浓,夕阳沉落到远处山巔,
天空由金黄转为橘红,最后晕染成浅紫。
城门下的行人渐渐稀少,
只有巡城的兵卒偶尔走过,脚步声在空旷的广场上迴荡。
“要走了?”
一声呼喊打破寂静。
陆云逸猛地回头,只见一道身影从城门阴影中快步走出,
身披国公甲冑,鎏金甲片在余暉下泛著冷光,正是大將军蓝玉。
他身后跟著两名亲兵,手里提著两坛酒,脚步匆匆,鎧甲摩擦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陆云逸心中一震,快步迎上前:
“大將军?您怎么来了?”
他原以为此次离京,不会有人特意送行,毕竟如今局势敏感。
蓝玉依旧年轻,却比一年前苍老了不少,两鬢添了些斑白,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陆云逸的肩膀:
“你要回大寧,我怎能不来送送?”
陆云逸看著他的模样,心中一暖,声音有些低沉:
“劳烦大將军掛心了。”
“客气什么?”
蓝玉摆了摆手,將手中酒罈递给陆云逸:
“西域来的烈酒,够劲!路上喝,暖暖身子。”
陆云逸接过酒罈,入手沉甸甸的,
坛口封著红布,隱约能闻到醇厚酒香。
他抬头看向蓝玉,这位素来豪爽的大將军,
此刻眼神中竟带著几分复杂,
有不舍,有担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在京中这半年,你小子折腾得不轻。”
蓝玉望著陆云逸身后的队伍,语气带著几分调侃:
“桩桩件件都搅动了京城浑水,也得罪了不少人。
现在走了也好,回大寧安安稳稳当你的都指挥使,比在这京城勾心斗角强。”
陆云逸苦笑一声,握著酒罈的手紧了紧:
“大將军说笑了,在京中这半年,
虽说是折腾,却也看清了不少事,只是可惜,未能一战功成。”
蓝玉的笑容淡了下去,望著渐渐沉入夜色的应天城,语气沉了下来: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圆满,更没有事事如意。
这次不成,下次再来便是,只要最后能贏就行。”
陆云逸沉默片刻,轻声道:
“大將军,属下今日离京,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陆云逸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很低:
“属下想提醒大將军,务必做最坏的打算。”
蓝玉眼神黯淡了几分,没有立刻应声。
陆云逸缓缓道: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朝堂之上更是九成九难遂人愿。
如今看似归於平静,实则暗流愈发汹涌。
逆党绝不会坐视不管,定会想方设法打压允熥殿下,甚至对大將军您下手,您务必万分小心。”
蓝玉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放心吧。”
陆云逸继续道:
“大將军如今手握兵权,这是优势,亦是祸根。
属下恳请您,凡事务必三思而后行,有时候,隱忍未尝不是良策。”
蓝玉眼睛微微眯起,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你想说什么?”
陆云逸像是豁出去一般,声音压到最低:
“大將军,属下行军打仗,向来兼顾利弊,好的坏的都会考量。
若是太子殿下有什么三长两短,而陛下又属意允炆殿下,
您,一定要隱忍。”
蓝玉脸色平静得可怕:
“你怎知陛下会选允炆?”
“属下不敢断言,但纵观史书,开国之君多尚武,继任者多崇文,
一武一文相互调和,方能休养生息,缓和矛盾。
陛下身为一代雄主,不可能不考虑这层关节。
而允熥殿下,大將军您、属下,还有诸多边军將领,皆倾向於他,
这般局面,陛下也定会权衡。
总而言之,大將军务必慎之又慎,不可衝动。
即便一时受挫,也总有捲土重来的机会。”
蓝玉忽然豪爽地笑了起来:
“本公不会败,老子本就是造反起家,
若太子真有不测,继位的不是自家孩子,那这天下於我何干?不如反了!”
陆云逸面露无奈,刚想劝阻,蓝玉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该走了。”
陆云逸身子一僵,脸色几番变换,最终重重点了点头。
他拔开酒罈封口,仰头一饮而尽,
隨即翻身上马,勒紧韁绳,最后看了一眼蓝玉。
蓝玉站在城门下,魁梧的身影在火把映照下显得格外孤单。
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
“走吧!”
陆云逸不再犹豫,轻轻一夹马腹,
北驍发出一声嘶鸣,缓缓向前走去。
身后的亲卫紧隨其后,马蹄声交织著,在寂静的夜色中渐行渐远。
蓝玉站在城门下,望著陆云逸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
晚风捲起地上尘土,城墙上的旌旗被吹得猎猎作响。
蓝玉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夜色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