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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2章 岁月使李相变老了,可这天下却不允

仅四菜一汤,却比任何盛宴更显珍贵。

夜风穿过相府庭院,將那些未悬掛的彩灯吹得轻轻滚动,

如同天下未安的魂魄,在汉室重兴的第一秋夜里徘徊不去。

……

更深露重,相府门前石狮忽然被火把映亮。

当值的门房揉著惺忪睡眼推开侧门,惊见天子披著玄色斗篷独立阶前。

身后仅跟著两名便装侍卫。

门房慌忙將此事报给家主。

“陛下!”

李翊来不及系好衣带便匆匆迎出,葛布袍襟在秋风中翻飞。

“夜寒露重,圣体怎可轻出?”

刘备抬手虚扶:

“朕惊扰李相清梦了。”

月光下天子眼窝深陷,白日朝堂上的威仪尽化作了疲惫。

“……陛下深夜来找臣,必是有国家大事。”

“既是为国家之事,又谈什么叨扰不叨扰呢?”

说完,李翊邀请刘备入內。

书房內,烛台次第亮起。

李翊亲自拨旺炭盆,又命庖人温来一壶邯郸黄酒。

几碟茴香豆、醃芥菜摆在榆木小几上。

刘备执杯轻啜,忽然笑道:

“似当年在下邳对酌时。”

“说来,你我似乎有很多时日,没有这般小酌过了吧?”

“呵呵,陛下喜欢,便请用。”

二人相互敬酒。

酒过三巡,天子指尖在案几轻轻敲击,沉声说道:

“白日朝堂之上,有句话朕咽回去了。”

“朝堂未尽之言,惟敢夜诉於卿”

“……可是为著陈元龙之事?”

李翊將酒壶轻轻一转,似笑非笑道:

“二十万胜军屯驻江南,陛下夜不能寐了。”

刘备眼中精光乍现:

“爱卿倒是一如既往地聪明绝顶。”

“朕確实是为著此事,半夜一直睡不著觉。”

“思来想去,便想著来相府上討杯酒水吃。”

“不想,不单单是朕睡不著觉。”

“原来子玉你,亦未寢。”

李翊暗想,他为什么未寢,你心里没点数吗?

李翊缓缓斟酒:

“……臣已知晓。”

窗外秋风呜咽,仿佛带著江南百姓的哀哭。

“臣愿以全家性命担保,陈元龙绝无二心。”

“此刻若调兵防备,反逼忠臣生变!”

“愿陛下以大局为重,勿要在此多事之秋,多生事端,自乱阵脚。”

刘备沉声说道:

“朕非猜忌之君,也了解陈元龙的为人。”

“然史书斑斑……”

“灭吴之功,还有二十万大军在前线。”

“朕虽不想疑,但仅凭此现实,便足以令朕寢食难安了。”

话未说完,忽闻更鼓声破空而来。

三更天了,炭盆里爆出最后一点火星。

“爱卿明察秋毫,但你要明白。”

刘备目露精光,表情十分严肃。

“朕是一国之君,万民之主。”

“再不能像以前那般,感情用事了。”

“朕必须为社稷计,为万民计。”

“按理说,这些话,朕本不该对你说。”

“但你与朕情同手足,从不相疑。”

“以卿之才智、成熟稳重,除卿之外,朕再难找到第二个可共言语之人。”

说到这里,刘备又是一声嘆息。

他颓然坐下,抚著额头,似乎有些焦头烂额了。

“破吴功高,拥二十万貔貅。”

“若生异心,江南恐再陷血海!”

“昔卿力主先灭吴,今吴已亡,该当如何?”

李翊徐斟热酒:

“吴虽灭,江南遗民犹食糟糠,衣不蔽体者十之五六。”

“臣以为当开仓賑饥,缓图其后。”

“非臣推諉。”

李翊正色奉觴。

“打天下易,守天下难。”

“今吴地世族暗结,山越未宾。”

“若急收兵权,恐生大变。”

“愿陛下假臣三月,必使江南真正归心。”

月光映得刘备鬚髮皆白:

“三月后待如何?”

“……至少让江南百姓,先熬过这个冬天再说。”

微微一停顿,李翊似想起什么事。

“……既然陛下来找老臣了。”

他缓缓放下酒盏,青瓷底托叩在紫檀木案上发出轻响。

“老臣这里亦有要事稟奏。”

刘备执壶为首相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盏中漾开涟漪。

“李相但说无妨。”

李翊自袖中取出一卷帛书:

“数日前梁王与鲁王在温县起了爭执,竟为是否诛杀孙鲁班之事险些兵戈相向。”

他展开密报,小心翼翼呈给刘备。

“鲁王主张立斩吴国公主以震慑江东余孽。”

“梁王却以『杀降不祥』力諫,二人当庭拔剑相向。”

“哦?竟有此事?”

刘备轻笑出声,指尖轻扣案几。

“朕这两个儿子名为监军,倒教爱卿派人监看著了?”

李翊驀然抬头,几根银须在烛光下如雪浪翻涌。

“陛下不亦遣绣衣使者监视前线乎?”

“想必早已知晓此事。”

“臣只是顺势將此事奏稟罢了。”

他向前倾身,酒盏在掌中微微摇晃。

“老臣敢问陛下,如何看待二王僭越之事?”

“年少气盛,原是常情。”

刘备执盏浅啜,目光越过窗欞望向南方。

“当年朕与云长、益德在涿县相识之时,不也常为军策爭得面红耳赤?”

“可几十年过去,你看我三兄弟之间,情谊有半点减损否?”

“未有也!”

“只变得更加深厚。”

“非血缘尚且如此,亲兄弟之间又岂会同室操戈,行禽兽之事?”

“然则二王竟欲兵戈相向!”

李翊突然提高声调,案上烛火为之一颤。

“若非陈元龙及时夺剑止之,只怕……会酿成大祸。”

不等他说完,刘备已摆手截断话头:

“终究未曾动手,不是么?”

他转著酒盏沉吟道:

“伐吴大业未竟,他二人存些爭胜之心,倒比庸碌无为强上许多。”

“李相昔日在朝堂上,不也常言『鲶鱼相竞,方能激浊扬清』么?”

殿內一时寂然,唯闻更漏滴滴答答。

李翊凝视著酒液中沉浮的灯影,不知该如何回答。

显然,不论是刘备还是李翊,都派遣了自己的眼线到前线去。

所以二王爭执之事,两人其实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但李翊確信一件事,

那就是刘备知道的信息,肯定比自己要少上许多。

少的是哪些信息呢?

那就是二王爭执之时,

鲁王一度谈到了“储君”、“大位”等词汇。

这些词汇都是相当敏感的。

刘备的眼线,是百分之一百不敢將这些內容报给刘备的。

而即便是李翊的眼线,也只敢非常隱晦地向自己透露这些內容。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李翊又接著问道:

“今东吴已定,二王监军之职早毕。”

“陛下何不令其各归封国?”

“河南啊……”

刘备轻嘆一声,起身走向悬掛的坤舆图。

“当年封理儿在梁国,永儿在鲁国。”

“本是怜其年幼需朕照拂,故將他们留在河南,离洛阳近。”

“如今中原復甦,百姓安居……”

他以掌抚过江南之地,“李相你看。”

“吴会之地经战火蹂躪,千里沃野尽成蒿莱。”

李翊蹙眉沉思:

“陛下之意是?”

“朕欲改封二王於江南。”

刘备指尖重重点在建业与会稽两处。

“朕百年之后,太子坐镇中原,二王开发东南。”

“兄弟三人鼎足而立,共扶汉室——”

“相国以为此策如何?”

烛嗶剥作响。

李翊默然良久,方才开口:

“昔周公辅政,管蔡作乱。”

“汉文帝宽厚,犹有七国之祸。”

“老臣只怕……”

他忽然举盏一饮而尽,嘆道:

“只怕陛下慈父之心,终难料萧墙之变。”

刘备闻言大笑,执壶为老臣续酒:

“李相多虑了!朕这些儿子……朕……”

话至半途,却忽转缄默。

惟见杯中酒液盪出细碎涟漪。

李翊方才举的例子,刘备一直都是知道的。

直到李翊刚刚再次点出,刘备都没太放在心上。

可仔细去想,似乎也能察觉到有一丝不妥。

最终,刘备转移话题,举盏相邀道:

“且饮此杯——”

“明日朝会,还需李相擬旨改封。”

两只酒盏在空中轻触,清越之音绕樑不绝。

窗外忽起秋风,卷著零落桂瓣掠过宫灯。

刘备信步走过紫檀木书架,指尖掠过整齐排列的书脊,忽然驻足笑道:

“朕记得三年前来相府时,尚见竹简与帛书各半。”

“如今满架皆纸册,李相推广造纸之术,当真成效卓著。”

他抽出一本《战国策》轻捻纸页,但见墨跡透纸而不晕,不由頷首:

“民间如今藏书成风,洛阳纸价也降了下来,竟成往事矣。”

李翊执烛近前,昏黄光晕在纸页上盪开涟漪:

“……陛下圣鉴。”

“今各州郡官学皆备纸书,寒门学子购书所费不过昔日十之一二。”

他將烛台置於案上,银须隨著激动的呼吸微微颤动:

“造纸、兴学二事既成,老臣斗胆进言——”

“明年春闈,当开科举试。”

“哦?当真已至时机耶?”

刘备倏然转身,玄色袍袖带起一阵风。

“潁川荀氏、弘农杨氏这些世家……可向来都很反对此事。”

话音未落,李翊已执礼打断:

“世家反弹,无时或已。”

“然陛下新灭东吴,威加海內,正宜借势革新。”

在李翊看来,不论什么时候都会引起这些世家大族的反弹。

只是看我们选择要他们反应激不激烈罢了。

隨著陛下您灭掉吴国,您的声望也来到了新高点。

借著这个机会,推广科举制,再好不过。

李翊自书架上取出一卷名录,呈给刘备。

“各州郡寒门才俊皆已录於此,只待陛下圣裁。”

烛嗶剥炸响,刘备凝视跃动的火苗:

“朕明年便届甲,不知尚有几多春秋。”

他轻抚纸卷嘆道:

“惟愿残年多为百姓办几件实事,庶几於无愧后人。”

说著,

却见李翊默然垂首,不由笑道:

“爱卿昔日常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而今朕尚在勉力,首相岂可先萌退意?”

刘备这是看出李翊对此事兴致不高,才故意出此言敲打。

李翊仰首饮尽杯中残酒,慨嘆道:

“老臣非敢言退,实是年迈神衰。”

“去岁批阅奏章至子时犹可,今至亥时便目眩难支。”

他指向窗外值房:

“治儿等年轻官吏,常彻夜理事而神采不减。”

“这天下终究是属於年轻人的。”

“如果我们这些老傢伙一直不退,年轻人便永远出不了头。”

话未竟,刘备忽问道:

“治儿可承卿之衣钵否?”

“治郎心智已熟,理政有方。”

李翊眼角的皱纹渐渐舒展,“虽不敢言青出於蓝,然守成绰绰有余。”

“前日处置青州漕运纠纷,便曾想出以纸钞兑付漕工的新法。”

“此事处理得当,陛下当时不也称讚了么?”

“善!”

刘备抚掌大笑,“不犯错便是好。”

他执起案上青玉纸镇摩挲,“朕这些日子时常在想。”

“阿斗虽仁厚,终需良臣辅弼。”

“若得治儿这般青年才俊辅佐,当然再好不过。”

“只是……”

语至此处忽顿,惟闻更漏声声入耳。

刘备起身,凝视著李翊的眸子。

“正如朕適才所言,明年朕就到甲之年了。”

“尚有几多春秋,朕心里没底。”

“爱卿口称神劳,但朕观你身轻体健,耳目聪明。”

“呵,至少是要强过朕许多的。”

说到这里,

刘备眉头拧得更重,眉宇间一川不平。

“当年隨朕一起打天下的老臣们,壮志已经被消磨了。”

“他们不想再拼了,只想享受当下。”

“这是人之常情,便是朕也乐听曲设宴,故朕不想苛责他们什么。”

“毕竟前半生为朕付出了许多,这是他们应得的。”

“但是,国家的运转,依然离不开他们。”

“爱卿!”

刘备猛然转向李翊,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

“你……能明白朕的意思吗?”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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