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岁月使李相变老了,可这天下却不允许李相你老去!
深秋露重,洛阳宫闕沐於金风之中。
刘备端坐於皇位上,目光扫过殿內文武百官。
铜鹤香炉吐著缕缕青烟,却化不开君臣眉间凝重。
“报——学部侍郎庞统还朝!”
黄门侍郎清亮的声音打破沉寂。
只见庞统风尘僕僕入殿,玄色朝服下摆沾著点点泥渍。
他郑重行礼后,从袖中取出紫檀木匣:
“臣奉旨观军,自江南还。”
“征南大將军陈登有本奏呈。”
“拿上来!”
刘备將手一招。
早有小黄门从庞统手中接过木匣,恭恭敬敬呈上给刘备。
刘备启匣览奏,但见绢帛上字字沉痛,確实是陈登的亲笔所写。
其奏章书略曰:
“臣登顿首再拜陛下圣鉴:”
“秋深霜露重,江表寒烟凝。”
“臣远戍南疆,夜观天象。”
“见紫微垣光明烁烁,知陛下圣体安康,社稷永固,诚万民之幸也。”
“然臣私心拳拳,犹敢问陛下寢食安否?”
“可仍日食粳米三升、饮酪浆一壶?”
“伏望善加珍摄,以副四海苍生之望。”
“前蒙天恩浩荡,赐臣征南大將军节鉞,將士皆感泣涕零。”
“臣率虎賁二十万,自春徂秋,破吴军於建业城下。”
“孙权焚仓廩、毁舟楫,挟残部浮海遁去。”
“今其眾不足万,棲身蛮岛。”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已类海寇之流,断无重窥中华之机。”
“江南诸郡传檄而定,然臣不敢称全功。”
“丹阳、会稽等地,犹有豪族阴结遗孽。”
“故请暂留镇三月,待设郡县、立屯田,使王化真正浸润草野。”
“目前统计得降卒四万八千,良田百万顷,皆造册输送洛阳。”
“然江南疮痍满目,实堪垂泪。”
“吴主昔年横徵暴敛,民间至有『儿生不举』之惨剧。”
“今稻禾尽焚於战火,耕牛多宰为军粮。”
“百姓面有菜色,掘鳧茈而食者络绎於道。”
“伏乞陛下开敖仓之粟,拨稻种十万斛、耕牛五千头。”
“使遗黎得续残喘,则圣德如甘霖普降矣。”
“至若將士劳苦,尤需体恤。”
“孙权遁前焚库府,所得金帛不及预期。”
“今士卒夜臥霜露,昼巡瘴癘。”
“倘赏賚不敷,恐生怨望。”
“昔李广难封,终致灞陵之憾。”
“韩信请假王,乃有云梦之擒。”
“臣非敢要挟天听,实为三军请命。”
“乞赐黄金万斤、锦缎三千匹,大饗军士,则鹰扬之师永为陛下爪牙。”
“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江南秋风渐厉,犹忆昔年广陵城侍宴时,陛下亲炙鹿肉赐臣。”
“今虽隔云山万里,此恩刻骨铭心。”
“谨奉血书一封、吴主璽綬一套,驛马疾驰以闻。”
“臣登诚惶诚恐,顿首再拜。”
“章武九年,秋月於建业旧宫。”
陈登这封奏章,內容量庞大。
几乎是把自己在江南的全部工作、见闻,一次性匯报给了刘备。
先关心刘备身体好不好,体现自己的为臣之道。
然后如实匯报战果,提及江南百姓困苦,乞求賑济。
又指出由於孙权大焚江南,使得將士们没有抢到预期的战利品。
长久的作战,使得士兵们已怀怨言。
所以希望刘备也能够再拨一笔款下来,犒赏军士。
玉圭在御案上轻叩,天子长嘆一声:
“江南困顿至此,诸卿以为当拨多少粮秣賑济?”
话音未落,太常羊衜率先出列,拜道:
“臣等惶恐,实难供给分毫。”
未等刘备发问缘由,他已手持玉笏躬身解释道:
“南征已耗粮四百万石,犒军又费八十万石。”
“若再賑江南,恐动摇国本。”
杜畿紧接著跪奏附和:
“非是臣等吝嗇,实乃府库仅存三月之粮。”
“江南幅员万里,欲重振其地,必拖垮九州经济。”
就连少府孙乾,也颤巍巍补充道:
“去岁并州已有饿殍三千。”
“若抽北粮南运,无异剜肉补疮。”
“皆是陛下子民,奈何以北民之骨,饲南民之腹?”
当年,为了重振河南的经济、恢復这里的民生。
几乎是从河北、青徐、山西大量调拨粮秣、耕牛,甚至是迁徙人口。
耗费数年时间,才將之重振。
百官们实在不想再要第二个“河南”了。
並且,
河南民生凋敝,但毕竟毗邻京畿。
有著超然的战略地位与政治地位。
所以国家倾斜资源扶持此地,大家都没什么问题。
更別提河南士人本就是朝中代表。
可江南不同,
一旦重振了江南,那不等於要让江南士人在朝中抢走他们的话语权吗?
利益蛋糕已经瓜分的差不多了,大臣们实在不想有新的玩家继续进来。
故面对江南凋敝问题,
朝中大臣们都选择了消极態度。
他们不希望江南崛起,更不希望江南的新贵们崛起。
但刘备作为皇帝,肯定是希望南北势力能够均衡的。
让北方势力过於强大,於皇权是不利的。
於是,刘备转向袁胤,问道:
“国舅掌邦计,果真別无他法否?”
袁胤额间沁汗,象牙笏板微微颤抖:
“去岁至今,已从河北、青徐调粮二百五十万石。”
“山西饿殍之事確非虚言。”
“若再调粮,恐生民变……”
孙乾无奈嘆息:
“我等对江南百姓的遭遇,感到十分遗憾与同情。”
“可我想,臣等无法对江南之民提供任何帮助。”
言至此处,已是声带哽咽。
御座上的五指缓缓收拢,青龙纹样的袖缘微微颤动,然后是一声长嘆:
“早朕知战事耗费颇巨,却未料至此。”
“果然应了孙子兵法:”
“兵之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二十万大军的征伐战事,对民力、国力的损伤还是远超刘备的预期。
也难怪当初李翊会对伐吴態度慎之又慎。
不过好在,战事的结果是好的,没有徒劳无功。
否则来年再征,对百姓又是一场劫难。
面对刘备的嘆息,羊衜冷笑出声:
“若南征未发二十万大军,何至如此困窘!”
话落。目光似无意扫过文臣首列。
这话显然是衝著內阁首相李翊去的,他剑眉陡立,犀带撞得玉阶鏗然作响。
“羊公!尔是质疑老夫南征的方略调度么?”
“下官不敢。”
羊衜躬身却不让辞,“只是二十万之眾,每日耗粮便达六千石。”
“若是当初遣十万精兵……”
“放肆!”
武臣列中炸响惊雷,张飞虬髯皆张,怒吼道:
“莫非战事速胜,反坏了尔等算计?”
“江南既定,新俊当起,尔等旧臣可是惧失权柄耶?”
此言如石击静水,羊衜等人面色霎时惨白。
甚至有人手中笏板失手坠地,清脆声响在大殿迴荡。
“益德住口!”
刘备拂袖而起,九龙冠冕珠玉摇动。
“……李相筹划无差。”
“若不用泰山压顶之势,使孙氏负隅顽抗,涂炭更甚今日。”
天子步下丹墀,玄衣纁裳拂过跪地的眾臣:
“朕所思者,非战之过,而是战之后。”
“江南百姓啜泣之声,岂因疆场胜负而绝於耳乎?”
殿外秋风捲起落叶,拍打著朱漆大门,似万千饥民呜咽。
刘备背著手,眉头拧起,沉声喝道:
“即减宫中用度三成,宗室俸禄减半。”
“明日开启洛口仓,先调十万石粮救急!”
“朕不管你们心中对江南作何想法,但你们都给朕记住——”
“江南要是饿死了人,朕是绝不会饶过那些吃著国家俸禄,不给百姓办实事的人!”
声落,殿內一片寂静。
每个人的脸色都十分肃重,不发一言。
良久,刘备重新坐下。
“孙权泛海远遁,已为疥癣之疾。”
天子声音带著几丝疲惫。
“然其宗室遗孤散落江南,诸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群臣相视片刻,简雍率先执笏:
“当厚待孙氏遗族,显陛下仁德,安江东民心。”
侍中也紧接著附和:
“施仁政於亡国之裔,可使天下归心。”
眾臣纷纷称是,殿中一时充满“怀柔远人”、“彰显圣德”的諫言。
刘备頷首,温言道:
“诸卿之言,正合朕意。”
“传旨,孙氏宗室皆由国家奉养。”
“赐田宅,给廩食。”
“陛下!”
刘琰突然出列,玉笏在手中微微颤抖,朗声说道:
“孙氏可赦,唯有一人……不知当如何处置?”
满殿寂静中,关羽丹凤眼微睁:
“何人?”
“孙权幼女孙鲁班。”
刘琰伏地叩首,“此女虽稚龄,然系孙权嫡血。”
“孙氏毕竟与刘氏有著血海深仇,臣恐养虎为患……”
“荒谬!”
关羽声如洪钟,震得梁尘簌落。
“十岁女童,能成甚患?”
“汝此言,绝非君子所为!”
刘琰眉头蹙起,向刘备深深一揖:
“臣只奏闻圣听。”
“纵有万死,亦遵陛下圣裁。”
关羽闷哼一声,向前踏出一步:
“陛下!女童何罪?”
“若陛下不弃,臣愿收养教导。”
“必使其明礼知义,长为汉室子民。”
刘备凝视群臣,旋即轻笑一声:
“朕岂是戕害孩童之暴君?”
“既然云长愿负此任,便赐汝为义女,好生教养。”
“勿使其將来误入歧途。”
“臣,遵旨。”
关羽躬身领命。
刘备起身,幽幽道:
“南征之役,耗尽四海之力。”
“然江南既定,战事总算告一段落。”
天子声音渐沉,“诸卿皆劳苦功高,今日……便退朝罢。”
暮色透过雕长窗,殿外传来黄门侍郎清亮的报时声。
李翊正踩著满地落叶走出端门。
相府的青绸马车在暮色中静候。
老僕见他眉间深锁,不敢多言,只默默打起车帘。
回到相府时,但见僕役们忙著悬掛彩灯笼。
管家正指挥小廝擦拭廊下青铜兽炉,见首相归来,忙迎上来笑道:
“已按往年惯例预备寿宴,蜀锦百匹明日就能送到。”
李翊蹙眉环视:
“这是作甚?”
珠帘轻响,三位夫人相携而出。
袁莹捧著帐册嗔道:
“相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再过七日便是您五十整寿了。”
甄宓身后侍女捧著摞拜帖,柔声补充:
“京中三公九卿皆递了拜帖。”
“此外,还有青徐刺史、荆州別驾等外郡官员,都已抵达洛阳……”
首相闻言拂袖,挥手道:
“全部退回!寿宴一概从简。”
此言一出,满院僕役顿时僵立。
老管家捧著彩灯怔在原地,灯笼上“寿比南山”的金字在风中轻颤。
糜贞急步上前:
“相爷!五十整寿非同小可,您这是?”
李翊摇手指向东南方向,“江南饿殍未收,并州饥荒又起。”
“如今国库吃紧,陛下已减膳撤乐。”
“我等岂能锦衣玉食作寿?”
袁莹轻触堆满拜帖的檀木盘,担忧说道:
“只是诸多朝臣已经准备了贺礼拜帖,现在推辞,恐得罪人。”
“便说老夫染恙。”
李翊解下腰间玉带掷於案上,“取寻常葛布袍来。”
“寿宴只设家宴,不准收受任何贺礼。”
以前人们是没有过生日的习惯的。
是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才渐渐有过生日的习俗。
但这时候,仍是以贵族居多。
毕竟那个年代,连吃饭都吃不饱。
谁关心过不过生日?
糜贞见著李翊如此,眼里满是心疼:
“可五十寿辰,人生只有一次。”
“莫非过了五十便不过了?”
李翊弯唇轻笑,眼角皱纹如刀刻般深刻。
“待天下仓廩充实,百姓安居。”
“届时六十大寿,再与夫人共醉三日不迟。”
暮色渐浓,老僕默默撤下彩绸。
甄宓忽然俯身拾起地上拜帖,见最底下压著张粗纸——
竟是洛口仓吏所呈的每日放粮记录。
她抬头时,正见丈夫站在廊下仰望星空,葛布袍袖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摆饭吧。”
宰相忽然转身,语气温和下来。
“今日朝会上,云长收养了孙氏孤女……”
“倒让为夫想起当年徐州逃亡时,捡到的那碗粟米饭。”
“呵呵,现在想起来,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烛火摇曳中,家宴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