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没错。”陆文昭微微颔首,但眉头仍未舒展。
“那这滔天的大火又是如何烧起来的?”沈有容问。
“起火的原因目前还没查到。不过.”骆养性轻轻摇头,接着抛出了新的消息,将沈有容刚刚放下的心再次高高提起:“我们的人在清理现场时,发现了我大明军官的遗体,而且不止一具.”
沈有容的心猛地一沉,稍缓的表情瞬间凝固如冰:“不止一具.有多少?都是谁?”
骆养性直视沈有容,语气沉痛而清晰:“经核验身份腰牌确认,目前已经发现神机四营把总梁实,提督中军队总李洛胜,以及监护标营把总张得勇的尸体.”每报出一个名字,都像重锤敲在沈有容心上。
“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一人,”骆养性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是我带出来的总旗,高肃。”
“高肃?锦衣卫的人也……!”沈有容震惊了,手中的竹箸停在半空。
他瞬间洞悉了对方的来意。一个领了钦差的锦衣卫军官死在异国妓院的大火里.这消息若传回京师,落在那些无事也要搅三分的六科十三道言官御史耳朵里,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骆养性作为朝鲜分司主官,首当其冲地就要担一个“驭下不严”的失察罪名;而沈有容自己身为提督军务,麾下军官竟在烟柳巷中闹事引火,也少不得吃两本“治军不谨”“有损天朝威仪”的弹章。骆养性此刻亲自前来,哪里只是通报噩耗?分明是寻求联手,好共同应对极有可能到来政治风暴!
骆养性看着沈有容震惊后迅速转为凝重、了然的复杂神色,便知道此前的铺垫已然足够。他心中稍定,这才带着揭示秘密的意味,缓缓抛出那个看起来最不重要的隐情:“没错。我锦衣卫也有人枉受这无妄之灾,白白地死在了别人阴谋中。”
“阴谋?”沈有容的眉毛挑了挑。
骆养性解释说:“现场的仵作,在查验其他遇难者的遗体时,发现醉月楼的老鸨和龟公的尸体上,有锐器刺入的致命伤。创口位于心口附近,边缘清晰,而且他们的喉管里也没有太多的煤灰,显然是火起前就遭人刺杀了。”
“锐器刺心?”沈有容端起稍微凉了些的羊汤,轻轻地啜饮了一口,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这么说,这是一起杀人灭口的案子?”
“应该是了。”骆养性点点头,举起筷子从大碗里夹出几片羊肉,送进嘴里。“有目击者说,当时后院里有好几处火点,而且几乎同时燃起。这绝非寻常失火,必然是某些人为了抹掉行凶的痕迹,才点火焚尸。”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向沈有容,“这醉月楼的大火,背后恐怕有点故事。只是不知这故事,会牵扯到哪一层。”
“杀人放火,毁尸灭迹,手段倒是狠辣”沈有容回望骆养性。“骆佥事准备怎么办这个案子?”
“下官以为,眼下要紧的不是这青楼里死了几个朝鲜人,或是他们为何被杀。要紧事情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的人也折在了里面。这消息一旦传回京师,落到那些清流言官耳朵里,‘你我’的麻烦就大了!”骆养性身体微微前倾,又用筷子的尾部在桌面上砸出两个重音。
“.”沈有容放下汤碗,拿起竹箸,又夹了些小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厅堂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他细微的咀嚼声和窗外聒噪的蝉鸣。骆养性也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夹了点酱菜,并不催促。
片刻后,沈有容咽下食物,用布巾擦了擦嘴角,这才抬眼看向骆养性,眼神里带着一种老练的审慎:“这个消息是压不住的。”
“下官知道.”骆养性说道,“所以下官在想,能不能找一个说法,把事情说圆点。”这里的“说法”自然不是指真相,而是指一个能在奏报中自圆其说、模糊焦点、减轻甚至规避言官弹劾的理由。
沈有容心领神会。“骆佥事的说法只说服我可是不行。”
“张得勇是监护标营的人。我们肯定也要给他讨个说法。”骆养性脸上泛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默契的淡笑。
“光有说法不行,还是要查个水落石出。”沈有容点头说,“毕竟死了那么多人。”
“军门放心。”骆养性肃然应道,“这把火就是一路烧到昌德宫去我也一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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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的庆运宫里,骆养性和沈有容达成了默契。
那边的议政府内,一场关乎朝鲜官场沉浮的大议也随着袁可立的起身而宣告终结。袁可立步出大堂,身后跟着鱼贯而出的朝鲜高官。
方才,袁可立定下了“褒贬”大计。宣布要在即将到来的六月份,对全体京官及平安、黄海、京畿三道的地方官吏,进行全面的考核,以为丈田加税、扩军备战铺平道路。
此等大事,自然由他这位钦差监护使亲掌最终褒贬黜陟之权,不过褒贬流程中,各项繁琐的具体事务,则仍由一个以朝鲜官员为主的委员会操持。委员名单已经宣布,其中的最核心的成员有六个:议政府领议政朴承宗、吏曹判书柳希奋、礼曹判书李尔瞻、议政府参赞李廷龟,袁可立最近简拔的兵曹判书李元翼,以及一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原任礼曹佐郎、新任司宪府掌令柳应元。
彼时宣读这份名单,堂下诸臣心头俱是一凛——
李元翼以才干见用,昨日又得当堂推擢,最不令人意外。
柳应元位卑而得此机,全因南行途中应对得宜,入了袁可立的法眼,此番破格擢用,显然是这位钦差监护使恩威自专之体现。
李廷龟去年赴京辩诬,言语间曾多次暗讽现任礼部尚书徐光启,而徐光启,正是举荐袁可立监护朝鲜的关键人物。袁监护此举,是示公?是敲打?抑或别有深意?
最令人侧目的,是李尔瞻之名亦赫然在列!昨日贞懿王大妃于大造殿泣血告状,直指其谋害公主,此事已沸沸扬扬,袁监护非但不避,反委以褒贬重任,其中意味.
袁可立刚走下大堂台阶,身后便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领议政朴承宗与吏曹判书柳希奋紧趋几步,一左一右,恭敬地伴在袁可立身后半步处。
袁可立没有回头,只是稍缓脚步:“二位联袂追来,所为何事?”
柳希奋深吸一口气,上前小半步,拱手道:“袁老爷容禀。在下……在下闻得昨日大造殿上,慈殿殿下悲恸失仪,竟言及贞明公主已遭不测,更直指朝中重臣行凶……此事震动宫闱,不知监护大人将如何区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