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身着短褂的汉子扛着麻袋走来,正是刘大冲请来的帮工赵阿大和小孔。
“莫要喊什么东家、西家的,咱可担不起!”刘大冲笑着招呼他们,“来,先喝口水。待会咱们一起将圈里的羊都剪了。”
小孔从丁氏手中接过一碗水咕咚灌下,抹嘴道:“啧啧,还是水嘞!老刘你太客气了!”
“家里也无甚可招待的,喝点水,攒点力气。”刘大冲笑眯眯地看着两人,“忙到中午,就在屋里吃顿便饭。”
“哟,那可就叨扰了。”赵阿大余光瞄到丁氏正往鸡窝走去,想来是要杀只母鸡招待他们,肚中的馋虫立时开始蠕动。
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便是爬上了新华人的移民船,来到这块新洲大陆,且不说每日都能吃饱饭,那鱼虾更是没缺过,还时不时地能吃顿肉。
这好日子,他在过去二十多年里,是从未想过的。
人手多了,自然不能所有人都挤到羊圈里,便将剪羊毛的场地挪到了圈外的空坝上。
大柱和二柱牵出两只羊,众人上前三五下便将其尽数摁倒。
刘大冲单膝压住羊背,剪刀贴着羊皮“咔嚓咔嚓”地推过去,雪白的羊毛像剥开的蚕茧般层层脱落。
“老刘,这羊好养吗?”赵阿大一边帮着整理羊毛,一边搭着话。
“好养!”刘大冲直起腰,捶了捶背,“白天撒在山坡上,任由它们啃食青草就是。要想多长膘,多产毛,那就种些苜蓿和黑麦草。不过,放羊的时候要留心一点,别让偷偷摸过来的狼给叼走了。”
“还有熊!”小孔接过话来,“前些日子,丢失不在的孩子据说在山上的林子找到了。一地的骨头,还有被扯碎的衣服,管民兵的老冯说是熊干的。唉,造孽呀!好不容易才养到六七岁,就被熊给叼了去,爹娘不得哭死。”
“呵,所以,单独一个人最好不要钻林子里。”刘大冲摇摇头说道:“在咱们新华,这熊呀,狼呀,可比大明地界多得多。就算是拿着枪的汉子,遇到这些野兽怕是也讨不了好。”
“嗯,老刘说得是。”赵阿大点点头,双手用力,配合着小孔将羊翻了个身,让刘大冲好剪羊的背面,“去年间,刚来这里的时候,村长和民兵队长就再三提醒我们,莫要为了打几头驼鹿,猎几张皮毛,就随意往林子里钻。”
“说起这些野兽,我倒想起家乡的一个笑话了。”小孔笑着说道:“说是在我们沧州府那边,若是有一只老虎蹿入村子,那它连一根毛都带不走,都要被饥民吃到肚子里。”
“这人呀,一旦饿极了,别说林子里凶猛的熊和老虎,就是连同类的人也会吃。”赵阿大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河南、陕西那边,人吃人都是极为寻常的事。”
“你说,这人一旦吃了人,那他还是人吗?”小孔叹了一口。
“都是为了活下去,无所谓人不人了。”赵阿大摇摇头,“大明那地界,就是一个巨大的修罗场,就算不被人家吃掉,也会被活活饿死。要不然,就跟着那些造反的流民四处乞食,然后某一天被官兵砍去脑袋。”
“听村里的文书说,那些招安投降的流寇又反了,而且声势更大,还杀到了蜀地。”刘大冲轻声说道:“你说,大明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连‘天府之国’的蜀地都遭到流寇的荼毒,那大明境内还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最起码,江南还是安全的。”赵阿大笑了笑,“毕竟,隔着一条大江,流寇也好,鞑子也罢,那是没法窜过去。”
“要我说,江南也未必好到哪儿去!”小孔说道:“昨日,村里文书给我们读报,说在五月份的时候,苏松湖等地暴雨连连,水势骤发,冲毁了无数的房屋和田地,受灾百姓好几十万。就这般,官府也没个救济,连抚慰的银子和粮食都拿不出来。”
“唉,你说说,这番情形让百姓咋活哟?”
几人一边干着活,一边聊起大明的糟心事,唏嘘不已。
“说来说去,还是咱们新华好。”刘大冲剪完最后一下,拍了拍地上那只光秃秃的羊,“其他地方,咱也不晓得。最起码,在我们金沙滩这里,地肥水甜,粮食丰足,就连羊都比别处多长二两毛!”
“那是肯定的。”赵阿大闻言,脸上的褶皱裂了开来,“自来到新华后便能吃饱饭,能穿暖衣,还有遮风避雨的木屋住,再也不用想这顿吃完后,下顿再寻摸去哪里张罗的事。嘿嘿,更难得的是,过两年,咱也能分到田地了。”
“老刘,你养的这些羊,还有几头牛,全都是这十年里慢慢积攒出来的?”小孔环视四周,打量着牛棚、羊圈,眼里满是羡慕之色。
“呵呵……”刘大冲笑了,脸上挂着几分自傲的神情,“那可不,全都是我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在这儿,只要肯下力气……”
他伸手指了指远处犹如地毯般的苜蓿田:“不仅饿不着,还能给子孙后代攒下一份可以传下去的家当。”
不过,若是有一分机缘,那是再好不过了。
当年,作为一名矿工,在金沙滩矿区采掘黄金,靠着偷摸攒下的一大把金砂,让他有了第一桶金,在分得四十亩田地未多久,便购买了七八头牲畜,还盖起了这么一大座院子,过上了较为殷实的生活。
现在嘛,金沙河矿区已经上移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剪子湾(今波士顿湾)一带。
想要淘点金砂,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临近正午时,村长家的闺女挎着竹篮来了。
“爹让我送些新蒸的芋头糕。”少女红着脸把竹篮塞给大柱,然后朝正在剪羊毛的刘大冲说道:“我爹说,收羊毛的商队来了,准备停留两天,现在晒谷场候着。要是刘叔去卖羊毛,可得早些预备着。”
刘大冲手上的动作一顿。
去年商队压价的事他还记着,每斤平白少了几角钱,心疼了好几天。
“我晓得了。”他朝少女点点头,转头对赵阿大说道:“下午剪完了羊毛,还得麻烦你们帮着梳理一番,然后打捆包好,不能让他们挑三拣四,寻咱的问题。”
“放心,保证弄得妥妥帖帖。”赵阿大和小孔忙不迭地点头应道。
那少女走出几步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来,“县里来了官人,说要采买一批耕牛送往新拓殖区。我爹说,收购价可能没有市价高,但可以拿着官府开具的凭证,抵扣农税和牧税,还是比较划算。”
“哦?”刘大冲闻言,眼睛一亮,微微点了点头,“行,我记下了。晚间,我过来找你爹合计一下这个事。”
“哟,老刘,你这有四头牛,怕是又能卖不少钱吧?”赵阿大看得眼热不已。
啧啧,在大明,家里有四头牛、一匹马,那可是实打实的大户。
更不消说,人家羊圈里还关着三十多只绵羊。
哦,对了,老刘还有四十亩好地。
不知道,我们在这里打拼十几年,是不是也能拥有这般家当?
“嘿嘿,四头牛可不能都卖了,还得留一头耕田种地呢。”刘大冲笑着摆了摆手:“好了,剪完这只羊,咱们就吃饭。灶台上炖着老母鸡呢,我再让大小子去打壶酒,咱们几个好生喝几口。”
“哎,干活,干活!”赵阿大嘴角咧着,手脚麻利地将一只羊摁倒在地。
阳光越来越暖,远处的牧草在风里泛起波浪。
羊圈旁,堆起的羊毛渐渐成了小山,雪白蓬松,像一堆不会融化的雪。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