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微澜(一)
1641年2月19日清晨,圣迭戈湾的海风裹着咸湿的水汽,穿过德阿尔卡拉传教站的木栅栏,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
远处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在晨雾中矗立,松木横梁上的漆皮早已剥落,露出深褐色的木纹。
十字架基座旁的四座土坟还没来得及立碑,松软的黄土上只是插着四根削尖的木棍。
那是去年天肆虐时,最后一批没能挺过来的西班牙人的安息之地。
“神父,他们在河(今圣迭戈河)的北岸已经搭起了木屋。”圣迭戈堡负责人塞隆·米尔·罗斯塔坐在祷告席上,轻声说道:“探查的人回来报告,新华人至少有四十人,还有一艘小型桨帆船停在浅滩。呵,船头上插着他们那面极具标志性的红色旗帜!”
教堂里的烛火忽明忽暗,将墙壁上斑驳的宗教壁画映得影影幢幢。壁画上圣徒的面孔早已模糊,唯有圣母的蓝色长袍还残留着些许靛蓝的颜料,像一块凝固的淤青。
四十七岁的传教士迭戈德拉米雷斯神父放下手中的《圣经》,他枯瘦的手指在书页上划出浅浅的痕迹,指关节因为常年握笔而微微变形,指甲缝里还嵌着未洗去的墨渍。
黑色的教士长袍罩在他单薄的身上,领口处沾着些许烛泪。
他望向窗外雾蒙蒙的海面,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忧虑的水汽。
“他们真的来了……”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手指不自觉地抚摸胸前的十字架。
“他们还带着……武器。”罗斯塔声音里透着一丝惶然,“而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也不过二十八个人。除非,我们邀请那些印第安部落的土著过来,跟我们一起保卫圣迭戈堡。要不然……”
拉米雷斯神父沉默不语。
去年那场可怕的天疫情像魔鬼的镰刀,带走了圣迭戈堡一半的人,就连教区的胡安神父也死于疫病。
要不然,他这个本该在墨西哥城教区抄写经文的修士,也不会被派到这个被总督区遗忘的殖民据点。
“异教徒……”坐在角落的安东尼奥低声呢喃,他蜷缩在长椅上,身上的粗布衫打了好几块补丁。
他轻轻地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上帝不会容忍他们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撒野。”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去年天让他失去了妻子和孩子,如今只剩下他在这里苟活于世。
拉米雷斯神父走到教堂门口,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晨雾已经散去大半,远处的海面呈现出一片灰蓝色,浪涛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轰鸣。
几只海鸥掠过浪尖,发出凄厉的叫声,像是在为这片土地的命运哀嚎。
向北望去,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而那些新华人估计就在那片树林的后面,像潜伏的野兽。
“去年这个时候,圣迭戈堡还有四十多个兄弟姐妹。”拉米雷斯神父的声音带着叹息,目光扫过栅栏外的一片坟地,“天带走了一大半人,连最强壮的铁匠迭戈都没能活下来。”
“去年十月,我受大主教委托,带着十二个移民来到这里,继续坚守这片天主的领地。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现在能拿得起武器的,只有加西亚和其他十一个壮年男子,剩下的不是女人就是孩子,还有三个像安东尼奥这样还没痊愈的病人。”
他顿了顿,将目光又转向海面,“报信的船两天前就出发了,就算顺风顺水,到墨西哥城也要十五天。等殖民当局派来支援,至少又要一个月。所以,罗斯塔先生,我建议我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并尽可能地做好防御准备。”
罗斯塔走到神父身边,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根据探查的信息来看,他们似乎不像是来贸易的。他们一来就建木屋、打木桩,分明是要扎下根的架势。哦,胆大妄为的新华人!他们难道不知道,这种行为是对我们西班牙王国的入侵吗?”
“是呀,贪得无厌的新华人!”拉米雷斯神父皱紧了眉头,“他们从遥远的俄勒冈,一路推进到加利福尼亚,现在又将他们的拓殖据点这般赤果果地建在我们的近前。这是严重的冒犯行为,也是一种卑劣的挑衅。”
“据说,新华人都是一群没有信仰的民族,他们心中丝毫没有天主的存在,也没有对其他宗教表现出应有的虔诚。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定义他们?是异教徒,还是不信者(指拒绝基督教的人)?”
“哦,上帝,他们若是占领了圣迭戈,那么我们教会持续数十年的布道成果将毁于一旦。是的,新华人会抵制天主教的传播,扼杀天主的福音,改变信徒的信仰。我希望,总督大人获知消息后,能深刻意识到这一点,继而卫护天主的神圣,驱逐新华人的入侵。”
“神父,我们要不要派出人员去监视他们吗?”罗斯塔下意识地朝北方望去。
拉米雷斯神父想了想,摇摇头:“让玛莎去送些玉米饼吧,就说是邻居的问候。女人去了,不会引起他们的警惕,让她仔细看看他们的营地到底有多少人,以及来此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玛莎是一名受洗的印第安少女,今年刚满十五岁。母亲死于去年冬天的天疫情,现在教堂帮着拉米雷斯神父做些舂玉米、缝补衣物的杂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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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三时,阳光穿透云层,在沙路上洒下斑驳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