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坐在一摞纸壳箱上:“发钱发福利,谁不赶早啊?”
这话引得一阵哄笑。
人多,屋子里难免空气混浊。
这年头不光领导干部和工人公务员,寻常人也喜欢抽烟。
队员们八成是老烟民,他们节俭,抽的是丰收、经济这种劣质烟。
劣质烟草燃烧后的焦辣味是真呛人。
钱进赶紧让开窗换风。
他估摸自己这辈子但凡有问题肯定是呼吸道问题,二手烟问题太严重了。
换了风再关窗,屋里味道就变了。
雪膏的香气、炒瓜子生的味道,还有冻猪肉散发出的微微的腥膻气……
全都沉甸甸地混杂在一起。
钱进跟徐永红低声讨论账本问题,徐永红汇报解答,他这边连连点头。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焦灼地投向他们两人,在等待一个重大的仪式。
发钱发福利的仪式!
窗外灰白的天光透过积尘的玻璃窗勉强挤进来,映亮一张张充满期盼、甚至有些紧张的脸。
钱、票和账单核计清楚了,钱进开始讲话:
“不废话啊,咱们都是自己人,你们都了解我,不搞官僚主义作风,咱直入主题先发钱。”
“女同志优先——跟性别无关,主要是因为女同志们第四季度忙的最厉害,同时因为你们加入突击队时间短,所以今年的年度分红会少一些。”
“都理解吧?”
王丽娟和余力娟两位女队长代表队员们点头称是。
“王丽娟!”钱进开始点名。
听到自己的名字,王丽娟像被弹簧弹了一下,猛地从队伍里窜到前面来,两条黑亮的大麻辫甩的飞起:
“到!”
钱进抬眼,指了指账本上的一个名字和数字:
“王丽娟,自从加入服装厂后全勤,并且十一月和十二月还利用下班时间配合男队去进行街道劳务工作。”
“你起到了很好的带头作用,明年继续,争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应发奖金,基础奖金加超额奖金,合计是一百二十七块三毛二!”
“哗——”后面拥挤的队伍里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和压抑的惊叹!
一百二十七块三毛二!
这数字顶上国营厂三级工小半年薪水了!
徐永红麻利地点出钞票:崭新的大团结和五元钞一沓,夹杂着零碎的毛票和分币。
纸钞簇新挺括的摩擦声,清脆得像裂冰。
他动作熟练而庄重地将钱分摞推给钱进,钱进迅速的又数了一遍,没问题后交给了王丽娟。
王丽娟兴高采烈的捏着一沓钱回去,再次仔细的点了起来。
旁边的朱韬用肘子撞她后背:“不用点了,错不了。”
王丽娟泼辣,头也不回撂了他一脚:“我过过瘾不成吗?”
朱韬呲牙咧嘴:“你属驴的呀,怎么还尥蹶子呢?”
其他人看他吃瘪便笑话他。
钱进在讲桌上拍了拍桌子:“诶,王队长你去哪里,还没完呢!”
正在点钱的王丽娟一愣:“啊?”
“刚才那是生产奖金,还有荣誉嘉奖!”钱进继续念,“年度优秀突击队员!一百元整!”
又是一摞十元钞!
“哗啦啦——”这次控制不住的议论声大了起来,年轻些的队员脖子伸得老长,眼睛粘在那摞令人心跳加速的大额钞票上。
王丽娟吃惊的指着自己问道:“我、我就干了一个季度……”
“工作态度和工作量摆在同志们眼前,没人不服气,上来领奖吧。”钱进招招手,“你的这个荣誉是我和魏主任一起评的,很公正评出来的。”
王丽娟这下子开心了,蹦蹦跳跳跑上来。
钱进给她钱又给她一张大红奖状。
这奖状漂亮,是商城出品,比他在工商-供销年终总结表彰会上得到的奖状品质要好的多。
王丽娟拿到奖状翻来覆去的看,伸手在上面摸了摸,抬起头后眼睛亮晶晶的:
“这奖状真漂亮,真好呀!”
钱进说道:“带回去慢慢看。”
她又要走。
钱进急忙说:“不是,我不是让你现在就回去——嗨,赶紧把票证和福利品发给她!”
徐永红捏着一迭票证交给王丽娟。
粮票、肉票和布票,现在他们小集体企业是真不缺票证了。
此外还有印着“泰山路劳动突击队年节福利兑付凭单”的小小硬纸片,上面盖着蓝印油的小公章:
冻猪肉十斤,凭条提取
麦乳精两罐、海食铁皮饼干桶两桶,需凭条到街道供销社副食品柜台领取。
尼龙袜叁双,女士皮鞋一双。
雪膏两瓶、洗发膏两瓶、奶香洗脸皂两块……
双喜牌水果硬一斤,大白兔奶一斤,外国奶一斤……
几张小小的纸片,每念一样,人群里的惊叹和骚动就增大一分。
王丽娟手忙脚乱地接过这象征着实实在在物资的宝贵票据,又慌又急地往自己挎着的旧绿帆布包里塞,几次差点抖落出来。
一种巨大的、铺天盖地的喜悦完全笼罩了他。
排在后面的孙红旗捅了捅他前面的龚广,声音激动地发颤:“老龚快看,那纸箱子力是皮鞋啊,咱男队是不是也有一双皮鞋?”
他猜对了。
今年福利品里的重头戏就是这种皮鞋。
全是钱进在商城买到的未来货,样式复古,平平无奇,可里面是厚实的绒。
这种皮鞋在当下是紧俏货。
也是搭配风衣和喇叭裤的绝佳鞋子。
钱进喊下一个名字,队伍缓缓向前移动。
每一次点名叫人,每一次念出或高或低的工资奖金数,每一次报出福利品名目,都像在平静的水塘里投入石子,激起羡慕、惊叹、自豪的涟漪在人群中荡漾开去。
并且投入的石子越来越多,水面涟漪越来越汹涌。
男队的奖金更多,都是二百元起步,这更是引来一片毫不掩饰的咋舌声。
队长则是三百元起步。
朱韬接过那摞比普通队员厚出许多的钱,故作沉稳地塞进内袋,嘴角却克制不住地向上咧开。
那模样落在米刚眼里,他故意喊了一嗓子:“朱队,请客啊!一条‘大前门’跑不脱!”
其他人跟着上来推搡朱韬请客。
朱韬祸水东引:“米队奖金也少不了,他请什么我请什么!”
米刚咬咬牙:“妈的,那还是请一条经济烟吧。”
队员们纷纷骂他不要脸。
终于,最后一张票据发完。
讲台的箱子里空空如也。
屋里反而陷入了某种奇异的、充溢着巨大满足和幸福感的沉默。
队员们摩挲着手里崭新的、沉甸甸的钞票,捏着绿绿的福利票——
别看这些纸片小小的,可里面装的是猪肉、点心和崭新的尼龙袜等日常用品。
另外屋子里味道又开始大了起了。
不少男队员得到皮鞋后,利索的脱掉鞋开始换上皮鞋。
一百多号大老爷们儿!
里面至少几十双臭脚丫子!
钱进只好又让开窗:“你们干嘛呢?待会还要在这里吃饭呢!”
众人才不在意呢。
穿上钱进根据鞋码买来的皮鞋,小伙子们立马站一起比一比。
他们脸上笑意浓郁,跺跺脚、甩甩腿,觉得自己身上又是风衣又是喇叭裤又是皮鞋,比电影里的杜丘警官差不了多少。
厚实的钞票、丰富的福利品还有这双保暖又漂亮的皮鞋像一道无形的暖流,驱散了队员们满身的寒气,也抚平了过去一年紧张劳动制造的疲惫。
不知哪个姑娘唱起了苏格兰老歌《友谊地久天长》,于是二百多人积压的情绪找到了更响亮的宣泄口,一起唱了起来:
“宁有故人,可以相忘,曾不中心卷藏,宁有故人,可以相忘,曾不镌怀畴曩,我尝与子乘兴翱翔,采菊白云之乡……”
钱进听着歌笑着打拍子。
这首歌算是今年最流行的外国歌曲了。
这是正儿八经的老歌,诞生已经而拜年了,而国人接触到这首歌是通过《魂断蓝桥》,米高梅在1940年出品的电影。
《魂断蓝桥》诞生之初,电影就引进到了民国黄埔滩,风靡一时,几个月后越剧版和沪剧版的“魂断蓝桥”都登台了。
学生们尤其喜欢这部电影,很多人朗诵电影对白来练习口语,慢慢的这首古言译制版就诞生了。
新中国成立后,起初这首歌也在大学里传唱,后来社会乱糟糟的,《魂断蓝桥》这种外国电影自然被禁掉了,这首歌也不许唱了。
可今年开始《魂断蓝桥》小规模的在一些地方上映了,然后《友谊地久天长》这首主题曲在特定的环境、特殊的年代里,再次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
第一,大学生们来组五湖四海,在大学里结交了新朋友、新友谊,这首歌应景。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
知青开始大规模回城!
他们更是来自五湖四海,如今依依惜别,没有比这首歌更能体会他们的感情和心情。
现场全是知青,全唱起了这首歌曲。
一遍唱完了还不行,他们还要唱第二遍。
钱进见此冲徐卫东挥挥手:“东哥还吆喝什么?亮出家伙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