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请君入瓮
撤退,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词语,尤其是在涉及到数十万大军的生死存亡时。
这是一个无比庞杂、精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系统工程。
哪支部队先撤,哪支部队后撤,后卫部队要顶住多久?撤退路线有几条?备用路线又在哪里?一旦遭遇敌机轰炸或者地面部队突袭,该如何应对?
不同部队在交叉撤退时,炮兵、步兵、辎重部队该如何衔接配合,才不至于在狭窄的道路上挤成一团,变成敌人的活靶子?
每一个细节,都关乎着成千上万士兵的性命。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岔子,都可能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导致整个撤退行动演变成一场灾难性的大溃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整个第五战区司令部,就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濒临过热的战争机器。
李宗仁和他手下的参谋们,一个个双眼布满血丝,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作战室里烟雾缭绕,电话铃声、电报机的滴答声、军官们嘶哑的争论声此起彼伏,从未停歇。
幸运的是,李宗仁身边有一位得力的臂助——第五战区参谋长……徐祖贻。
这位经验丰富、心思缜密的参谋长,与他手下的参谋们一起,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这份堪称地狱难度的撤退计划中。
他们将每一个师、每一个团的行动时间都精确到了小时,将每一条撤退路线都反复推演了数十遍。
经过数个不眠之夜的努力,一份详尽的撤退方案终于成型。
而在这份计划中,最核心、最危险,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一环,便是后卫任务。
必须有一支战斗力足够强悍、意志足够坚定的部队,像一根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宜昌,不惜一切代价,顶住日军最疯狂的进攻,为数十万大军的西撤,争取到宝贵的窗口时间。
这个九死一生的任务,毫无疑问地,落在了苏耀阳和他的山西民团身上。
于是,在战区主力开始分批次、悄无声息地向西转移的同时,苏耀阳和他的部队,却反其道而行之。
他们接管了整座宜昌城的防务,并且只做一件事——将这座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改造成一座前所未有的、能让日军流干鲜血的坚固堡垒。
宜昌城内,昔日的繁华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而有序的临战气氛。
一队队山西民团的士兵,正协助着一批批平民,登上西去的轮船。
码头上,哭喊声、嘱咐声、士兵的命令声混杂在一起,但正题上依旧秩序井然。
而在城内的街道上,另一番景象正在上演。
在军官们的统一指挥下,整座城市正在被“魔改”。
一栋栋坚固的楼房被改造成了火力支撑点,窗户被沙袋堵死,只留下射击孔。
街道上,被推倒的墙壁、废弃的房子、甚至是从市民家中搬出来的沉重家具,都被堆砌起来,构筑成一道道简易而有效的街垒。
无数的交叉火力点、反坦克陷阱、诡雷,被巧妙地布置在日军可能进攻的每一个方向上。
苏耀阳正站在一栋被征用为临时指挥部的钟楼顶上,手持望远镜,俯瞰着这座正在他手中发生巨变的城市。
他的脚下,是正在被无数工兵和士兵变成死亡陷阱的街巷。他的远方,是绵延不绝、向西而去的友军和民众。
他知道,等待最后一支友军撤离之后,这座城市,就将成为他和他的部队,与日军第十一军的血腥角逐场。
当最后一批平民撤离,李宗仁的战区长官部也转移完毕后,这位桂系大佬亲自来到了即将成为战场的钟楼,与苏耀阳做最后的道别。
没有太多慷慨激昂的言语,两个男人只是站在钟楼顶上,沉默地看着夕阳将整座城市染成一片悲壮的血红色。
“明曦”,拜托了。”临走前,李宗仁重重地拍了拍苏耀阳的肩膀。
“长官放心,至少十天之内,宜昌绝对稳如泰山,小鬼子想要拿下宜昌,除非从我们所有人的尸体上跨过去。”苏耀阳的回答简单而有力。
两人依依惜别,随着李宗仁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整座宜昌城,连同其中数万山西民团将士的命运,便彻底交到了苏耀阳一个人的手中。
再也没有了任何掣肘,苏耀阳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布置这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防御战。
他的第一道命令,下达给了空军。程如风率领着海盗大队,将所有宝贵的f4u战斗机和sbd无谓式轰炸机,连同地勤人员和关键设备,全部转移到了西边两百多公里外的三斗坪临时机场。
宜昌城郊外的机场则是变成了空架子,连一颗螺丝钉都没有留给鬼子。
紧接着,他开始布置地面防线。
依托宜昌城外的丘陵和河流,他设置了两道纵深梯次配置的外围防线。
这两道防线并没有打算死守,而是作为消耗和迟滞日军的“减速带”。
每一道防线上都布满了大量的地雷、铁丝网和精心计算过的炮兵轰炸坐标,目的就是在日军正式攻击城区之前,尽可能地让他们流够血,消磨掉他们的锐气。
而真正的决战之地,被他放在了宜昌城内。
这座被参谋门精心改造成立体堡垒的城市,才是他为第六师团准备的真正坟场。
二团团长黄观涛,这位和他一起从南京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悍将,被他任命为城防总指挥,负责最核心的巷战。
一切准备就绪,剩下的,就是等待。
时间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中流逝。
李宗仁等人离开后的第三天,也就是1940年5月26日的清晨。
笼罩在宜昌城上空的薄雾还未散去,一阵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划破了寂静!
来了!
苏耀阳猛地从行军床上坐起,抓起望远镜冲到钟楼的瞭望口。
只见在城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道黑色的洪流。那是日军的侦察部队和先头部队,正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群一样,小心翼翼地向着宜昌城的外围防线逼近。
紧随其后的,是漫天的烟尘。那是日军第六师团的主力部队,正卷起大地的尘土,气势汹汹地压了过来。
战争,终于以最直接、最狰狞的面目,降临了。
城外各个阵地上的山西民团士兵们,在军官的命令下,迅速进入了战斗岗位。
拉动枪栓的“咔嚓”声,炮兵们调整诸元的口令声,此起彼伏。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和决绝。
他们静静地潜伏在自己的阵地里,像一群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踏入陷阱。
张文山默默的坐在战壕里抽着香烟,跟旁边那位不时探出头观察动静的年轻列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宜昌城东五里外的第一道外围防线上,一条新挖的交通壕内。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烟草味。
张文山,正默默地靠在战壕的胸墙上,点燃了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烟雾模糊了他那张被风霜刻画得棱角分明的脸。
他显得异常平静,与身边那个不时偷偷探出脑袋,紧张地观察着前方动静的年轻列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是个刚从后方补充到他们排的新兵蛋子,脸上的绒毛还没褪干净,此刻正坐立不安,紧紧地抱着自己那支崭新的伽兰德步枪,手心全是汗。
“别露头,当心小鬼子打冷枪。”张文山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把屁股坐稳了,仗有你打的。”
年轻的列兵被排长一说,脸上一红,赶紧把头缩了回来,但身体依旧紧绷着。
旁边一个正擦拭着m1919通用机枪的老兵见状,咧开缺了颗门牙的嘴,嘿嘿笑道:“排长,你看这新兵蛋子,抖得跟筛糠似的。待会儿小鬼子一上来,别尿了裤子就成。”
“滚犊子!”张文山笑骂了一句,“谁还不是从新兵蛋子过来的。”
战壕里的老兵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声,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
也就在这时,远处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日军第一批抵达的部队,是第六师团下属的第六骑兵联队。
这些骑着高头大马、挎着马刀的日本兵,并没有像愣头青一样直接朝着阵地发起冲锋。
他们展现出了常设师团特有的素质。
数百名骑兵分散开来,在距离阵地大约五六百米的安全距离上,开始沿着防线来回跑圈。
他们时而加速,时而减速,在马上做出各种嚣张的挑衅动作。有人挥舞着马刀,有人朝着阵地方向竖起中指,还有人扯着嗓子,用蹩脚的中文大声叫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激怒阵地上的守军,引诱他们沉不住气开火,从而暴露火力点的位置和密度。
然而,他们的计谋没有得逞。
整个第一道防线,如同一条沉睡的巨蟒,静谧无声。没有机枪扫射,没有步枪齐射,甚至连一声回应的叫骂都没有。士兵们都得到了死命令:没有指挥部的命令,不准开一枪。
就在日本骑兵们跑得正欢,以为阵地上的中国守军都是缩头乌龟时——
“噗!”
一声沉闷而独特的枪响,突兀地在战场上响起。这声音不像普通步枪那样清脆,反而带着一种压抑的力量。
一名正挥舞着军刀耀武扬威的日军曹长,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击中。
他的钢盔上瞬间出现一个血洞,整个人像一袋破麻袋般,直挺挺地从飞驰的马背上栽了下来,在地上翻滚了几圈,便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