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面前那张熟悉的苍老面容，堂堂百官之首的杨阶竟有一种长出一口气的轻松。

天德帝的脸上，也露出几分笑容，颔首开口，“子升来了，来，咱们坐着说。”

天德帝这般和善的态度，就让杨阶心头一格登，更知道宴无好宴，欠身道：“陛下面前，岂有老臣坐着的份。”

“你也是多年老臣了，殚精竭虑大半生，劳苦功高，陪朕吃顿饭还能站着不成？”

天德帝笑着摆了摆手，“今夜，咱们不说国事，就是叙叙旧，来，坐下。”

杨阶只好搭着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

天德帝看着他，就如同邻居唠嗑一般开口道：“平日未曾注意，没想到你竟也满鬓白发了，身子骨可还好？”

皇帝问候老臣身体，绝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大概率的隐藏含义就是：你该退休了。

杨阶自然明白，但他此刻却不得不装糊涂。

“臣得沐天恩，身体尚且康健，还想在陛下的带领下，为江山社稷，更尽绵力。”

天德帝笑了笑，“你这心是好的，可这天底下哪有不老的人，你就看朕，当年这双手也是能拉弓射雕的，可如今呢，举个杯子都哆嗦，这人啊，不得不服老啊！”

陛下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若是还不改口，那就有些太不礼貌了。

杨阶也存着想要试探一下陛下到底什么心思的想法，点头道：“陛下说得极是，臣如今也感觉牙齿松动，睡眠易醒，的确是人老体衰了。”

“老了就老了，咱们啊都得放宽心。”

天德帝笑着道：“所谓一代新人胜旧人，我们曾经这么取代过我们的上一辈，如今也该是我们服老的时候了，他们干得不会比我们差。”

杨阶微笑点头，“陛下说得极是。”

天德帝自如地把控着谈话的节奏，“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老了，就让后辈们顶上，相信在他们手里，大梁的江山社稷，家族的传承荣耀，也都能够保全并且发扬光大。”

他看着杨阶，“你的族里有没有什么看好的后生，举贤不避亲，让他们出来做事，让他们为大梁社稷多做贡献。”

他放下筷子，“届时一门双相，当是我大梁顶级的荣耀了啊！”

听到这儿，杨阶终于明白了天德帝的意思。

这是找自己谈判来了！

他给出的价码就是，能够让他族中一个后辈，继承自己的地位。

保底是政事堂称相。

但他要自己做什么呢？

要自己退位。

同时，还可能要帮陛下属意的接班人一把。

因为陛下说了【相信在他们手里，大梁的江山社稷，家族的传承荣耀，也都能够保全并且发扬光大。】

这二者在陛下口中是绑在一起的，有了大梁江山社稷的保全和发扬，才能有杨氏家族传承的荣耀。

至于陛下属意的人是谁，杨阶觉得并不难猜。

如今，陛下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是楚王的人，如果是让他配合楚王登基，陛下完全无需这样。

而此时此刻，陛下能做的选择，也就剩下卫王了。

所以，陛下这意思总结起来就是：

咱俩都老了，老了就退下来，让年轻人顶上，你的后人帮助卫王登基，然后可以继续当卫王的肱股之臣，杨氏一门的荣耀，也就可以继续。

原来陛下真的不想传位给楚王.

杨阶抿了抿嘴，“陛下厚爱，老臣替家中后辈谢过，臣的侄儿杨怀，敏锐通达，颇有见识，可为陛下为朝廷，略尽绵力。”

天德帝点了点头，“朕记得他，如今是在光禄寺任少卿吧？礼部正好有缺，先让他补礼部左侍郎，待过些日子他熟悉了，以礼部尚书兼入政事堂吧。政事堂也该补充些年轻人了。”

杨阶连忙跪地，一脸的感激涕零，“老臣代他谢过陛下隆恩。”

“起来吧。”

交易达成，天德帝似乎心情大好，挥退房中众人，只留下童瑞伺候在旁，笑着对杨阶道：“这推举太子之事，你怎么看？”

杨阶想了想，开口道：“社稷传承，不能儿戏，臣先前失察失言，既有盲从大流之心，更兼不敢大胆任事之失，愿与陛下匡正此错。”

政治上的任何错误，都是有代价，或者有成本的。

因为有了永远英明不会犯错的上位者，所以就需要有一时糊涂领罪认罚的背锅侠。

匡正这个过错的代价便是杨阶顺势告老还乡。

这一点，对两人而言，都是无需明言的。

天德帝微微一笑，“约莫还有大半个月，趁着这些日子，你可以先调教调教你的侄儿，他可不能懈怠，要替你把担子担好啊！”

杨阶也连忙开口，给出了自己的承诺，“陛下放心，臣这就去联络一番，必不让此事先闹将起来，待时机成熟，臣再请罪以除影响。”

“好了好了，絮絮叨叨这么多，先吃饭吃饭！”

天德帝笑着，让童瑞亲自给杨阶布菜，让这位即将退休的老相公也享受了一把皇帝的待遇。

彼此的身份，加上彼此的年纪，注定了这顿饭在聊好关键事项之后，吃只是走个过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