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交剑(4k)
杜鸢刚听完那句远超他预料的话,便又听见药师愿语气复杂地道了一句:
“天子之威,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可布衣一怒,便能血溅金銮,天下缟素!”
“所以仙长,我这一辈子,最害怕的时候,从不是被高欢玩弄于股掌、摆布在龙椅之上的那些日子。”
药师愿转身指向金銮殿中那张龙椅,一字一句道:“而是我亲手打死高欢,真正坐上天子之位的那一刻!”
那时他最怕的,是自己终会变成另一个高欢。
未杀高欢时,他清楚自己尚有利用价值。即便高欢动了换人的心思,至少两三年内,他能保得住性命,仍有时间暗中谋划。
可高欢一死,旧秩序彻底崩塌,他这个从幕后走到台前的傀儡天子,便成了天下所有虎狼紧盯的目标——那一刻,他才是真的怕到了骨子里。
那些日子,他终日战战兢兢,满心惶恐。
每次入睡,都会梦见自己和高欢换了位置:本该是他亲手锤杀了高欢,可梦里却变成了高欢反手将他打死。
“高欢的权力,其实比我这个正经的皇帝要大得多。”药师愿突然苦笑一声“朝堂里的人、宫里的侍卫,所有人都要看他脸色的行事。”
“想来他是早看出自己接手的这天下撑不了多久,便只顾着自己痛快,今天看那个人不顺眼,都不用等到明天就能把人满门抄斩,全然不顾后果。甚至若有哪个藩王敢顶撞他,他都敢立刻调兵讨伐,真的是半分顾忌都没有。”
权臣的权势竟能压过正统天子,听起来显得荒唐,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他身为天子,要顾着正统名分、仁德名声,还要顾忌君父体面,更得在藩王与朝臣间费力平衡,如此境况之下,他哪怕恨一个人恨到牙根发痒,也只能硬生生忍着。
可高欢不必。高欢要杀便杀,要罚便罚,从前满朝文武见了他,全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如今换了他这个真天子,朝臣们反倒敢借着所谓“正道”的由头讨价还价。
所以高欢在时,天下虽乱作一团、举国不宁,却没人敢说,高欢的权力比他这个“真天子”弱半分。
说到底,世事大抵是有得有失——高欢得了独断专行的痛快,却丢了天下安稳,这般光景本就长久不了。
而他,虽坐拥高欢不得之长久,却被层层顾虑捆住手脚,终究没法像高欢那样随心所欲。
可即便真学了高欢,又能如何?难不成要落得和高欢一样的下场,把自己的脑袋也赔进去?
说到此处,药师愿眼神骤然一变,无比认真地看向杜鸢:“所以,仙长,那日我见高澄如天人降世般杀来,我至今记得,当时心头满是无法言说的激动!”
“起初我以为,那是欣喜天下人终究没负我。可直到如今才惊觉,我更惊喜的是‘原来天子真能是天子,而非一个厚着脸皮冠以此名的凡夫俗子!’”
“那一刻,我自认是天命加身的雄主,心里想着,即便今日落幕,也该给药师家留个体面收场。可现在想来,我怕那时根本就觉得,自己死不了吧?”
“后来的事也确实如此,他高澄有一口仙剑,我药师愿,亦有一口!”
药师愿低头看着手中两口仙剑,尤其是那柄鼎剑,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感慨:
“这口仙剑凭空飞来时,我是真觉得天下尽在掌握,更以为自己能超越古今所有君王。”
少年君王的传奇,加上大难临头的仙迹,随便一个都能叫人自觉天命加身,更何况他药师愿是二者兼得?
他轻轻放下仙剑,惭愧笑道:
“可没过多久,高澄就给了我当头一棒,打得我几乎失神!”
“若不是他高澄绝非小人,而是真君子、真国士,我啊,怕是早就成了第二个‘高欢’!”
药师愿重新抬起两口仙剑,抬手将它们横在杜鸢面前。
毫无留念,又万分认真道:
“所以仙长您问我,从这两口仙剑里看出了什么。我只能说,我看到的只有‘权力’,那种无可撼动的‘权力’!”
“因此,还请仙长,收走这等神兵!”
这话出口,连杜鸢都愣了一瞬:“你要我收走这两口仙剑?”
一个向来怕极了布衣之怒的天子,竟要主动送走能帮他摆脱这份恐惧的最大依仗?
药师愿颔首笑道:
“是!“
“这是为何?你可知道这两口剑对你意味着什么?”
短暂的错愕之后,杜鸢赞叹无比的对着药师愿如此开口。
“自然知道。但正因为知道,我才要求您收走此等神兵!”
药师愿在短暂的迟疑后,又补了几句,叫杜鸢异彩连连的话:
“无法撼动的权力,绝对不能出现在君王的身上。那会让君王失德,天下失仁。最终民不聊生,国将不国!”
“君王,只有拥有恐惧,知晓自己的位置绝非不可撼动,明白天下百姓于他,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才会始终记得一个‘不可轻慢百姓’!”
“所以,我不能持有这般神兵利器。神仙的兵刃还是还给神仙的好!”
药师愿的声音十分平淡,却又道破了他一生所见。
杜鸢满意点头后,又问了一句:
“那你可知,如今天下异象频发,没有这等利器镇国,你要如何自处?”
药师愿双手捧着鼎剑和仁剑,继而双膝跪地,以大礼面朝杜鸢拜道:
“因此,我想拜仙长为监国!您是真正的仙人,凡俗争夺的一切于您而言不过蝇苟。长生久视的您不会被所谓权位蒙眼。”
“您来监国,天下自然咸服!”
听到这里,杜鸢都有点感慨的看向了药师愿,高澄和他,确乎‘般配’。
高澄困于时代和见闻,但却另辟蹊径的想出了类似‘哲人王’的解法。
药师愿同样困于时代和见闻,也同样另辟蹊径的想到了近似‘三贤者’的监管机制。
“你和高澄倒是挺像。”
听见这句话后,不等药师愿反应,便又听见杜鸢道了一句:
“我只是个过客,没法如你所愿的。”
异乡人终究只是异乡人,异乡也永远都是异乡。
药师愿长叹一声,随之放下手中两口仙剑道:
“仙长,当真不能答应吗?”
杜鸢若是不答应,那他就还需要这两口仙剑的力量,去维持这个国家的难得太平。
杜鸢依旧轻轻摇头。
“是我孟浪了!”药师愿无奈长叹。
他看出了这俩口剑带来的‘可怕’,想要向仙人求解,可不曾想,仙人也不是他所想的解法。
可马上,他便又见杜鸢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道:
“不过,我可以给你另一个解法!”
药师愿双眼一亮:
“还请仙长明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