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端午初夏
两人笑声一个苍茫,一个清朗。数十年风雨云烟,皆在相逢大笑间。
大雪之中,两人相对而立,泪目而笑,真有隔世之感。
戚继光高大魁伟,气势苍劲,鬚髮斑白,虎老余威在。
徐文长鹤骨松姿,风度峻峭,银髮如霜,剑古残锋藏。
故人契阔多年,云树之思,月落屋樑。今日相逢他乡,当真不胜欢喜。
徐渭打量戚继光,慨然说道:
“军中杀气横千丈,並作秋风一道归。元敬將军昔年铁马横戈,气寒千古,何等英雄也。然多年不见,终究名將见白头。“
戚继光也神色感慨,不甚曦嘘的说道:
“文长先生当年以白衣书生领袖幕府,赞画大计,指点江山,宛如周郎再生,风采照人。今日重逢,可知岁月无情。”
戚继光和徐渭都没有想到,多年后居然再次相逢。
想当年,戚继光在浙直总督胡宗宪魔下为將,徐渭在胡宗宪幕府为谋主,可谓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不但是老朋友,还有袍泽之谊,而且悍悍相惜,引为知交。
徐文长不像那种视戚继光的文人。在他看来,戚继光是古今罕见的儒將,文采武略,有古名將风采。
他写诗给戚继光,称讚戚继光军功。戚继光调到辽东后,他还专程北上,去塞外探望。
而在戚继光眼里,徐渭虽然狂放不羈,却通兵法,知军机,精谋略,窥朝政。
绝非那种自命清高的酸腐文人,也不是一般的绍兴师爷,而是无双国士。
在蓟镇统兵之时,戚继光还向李成梁推荐徐渭。李成梁这才请徐渭教授其子李如松兵法韜略。
朱寅等人看到这一幕,不禁都有点感动“义父,先生,还请入室饮酒,围炉敘旧吧。外面风雪大,不要受了寒。”
朱寅很贴心的说道,担心两个老者为风寒所伤,影响寿元。
如今真是数九寒冬。江南的冬天,湿冷难当。即便朱寅和寧採薇这种不怕冷的孩子,也不胜其寒。
戚继光和徐渭当下一起入室,围炉而坐。
这是一间冬室暖庐,墙壁夹心防寒,地下有地龙供热,屋中还有铜兽炭炉,暖气融融,
天冷之后,徐渭就住在这间暖庐,逍遥自在,整日诗酒书画,十分愜意。
此时,屋外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屋中却温暖如春。
朱寅吩咐温酒上菜,让戚继光和徐渭喝酒吃菜,好好敘旧。
就是他自己也退了出去,不再打搅二人。免得当“电灯泡”。
暖庐之中,两壶老酒,两位老人。
两人寒暄几句,徐渭喝了一碗绍兴黄酒,胃嘆一声道:
“元敬兄,听闻你受张江陵连累罢官,心中好生惭愧。当年若是不给你出主意结交权臣,你也不会罢官戴罪。“
戚继光笑道:“文长兄何须自责。主意是你出的,事情是俺做的,当时俺因为结交权门,也的確做成了大事。”
“至於连累罢官,那不是文长兄的错,也不是俺的错。”
“当年若非文长兄指点,俺想做事也难。若能做成事,做官做人又何须在意。”
“人情到老方知味,世態无端尚有天。『
“自古做事,哪有不挨骂的。”
“那些人骂俺是走狗,俺就是大明的走狗。他们想当走狗,却还不可得。”
戚继光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天下人说他諂媚权贵,说他奴顏媚骨又如何?夏虫不可以语冰。
求仁得仁,何悔之有?
徐渭摇头道:“北虏未平,女真渐起,日本一统,缅甸桀驁,洋夷回测,乱民將起--元敬,即便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朝廷也远未到鸟尽兔死的地步,怎么就能罢黜你?”
“无罪而废功臣。非得等到国难,才能思良將么?可见真是君昏於上,臣劣於下。如此朝廷,
大明危矣。”
徐渭此言,固然出於至诚,很为戚继光抱不平。但也存著挑拨戚继光和朝廷的意思。
元敬忠於朝廷,公忠体国。应该让他知道,这个朝廷主昏臣暗,已经不值得他效忠。
戚继光喝了一碗雕,也摇头道:
“俺罢官倒也无所谓,毕竟也算做到头了。可是文长兄你,明明有辅弼之才,却偏偏不能中举,终生不能入仕!“
“文长兄有功於国,却毫无封赏。朝廷对不起你这个绍兴师爷啊。”
“由此可见世道不公。大明危不危,你我平民百姓,也无可奈何。”
两人谈起对方遭受的不公,都是深感不平。
徐渭在他人面前狂悖无礼。可在他青睞之人面前,却又不同了。
无论是朱寅和戚继光,和徐渭相处时都感受不到他的那种狂傲,反而如沐春风。
可惜能让他青之人实在太少。绝大多数人享受不到这种待遇。
直到此时,戚继光才想起来问道:“文长兄怎么会结识稚虎?”
徐渭將认识朱寅的事情说了一遍,也笑问道:“你怎么成了稚虎义父?你这是晚年得子啊。“
“哈哈哈!晚来得子.”戚继光闻言大笑,他自也知道徐渭好发戏语。
“文长兄,俺没想到,你还能和稚虎这个孩子成为忘年之交。你还真是奇人自有非常之举。”
“想当年,公卿王侯折节相交,你都冷眼相对,为何对一介稚子青眼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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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徐渭是嵇康的性子,青眼聊因美酒横。看不上你,你就算位高权重、富贵逼人,他在你面前也是个狂生。
看得上你,你就算是街柳巷中的女校书,田间地头的庄稼汉,他也能平等相待。
所以,戚继光很高兴徐渭对义子另眼相看。
徐渭眼晴生在头顶上,而且向来善於识人。他和稚虎结为忘年之交,足见稚虎的不同凡响。
徐渭眼波一闪,放下酒碗说道:
“元敬,吾年过六旬,看尽苍生,也不打妄语。稚虎实乃天生贤才。千古神童,莫能先也!”
“你这铃之子,钟灵毓秀夙慧天成,头角崢嶸乳虎食牛,將来不可限量!”
戚继光闻言虽然高兴,也很认同,可还是谦虚的说道:
“文长,你实在太抬爱了,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
“稚虎不过尔尔,辽东豕、麒麟楦之流是也。何足道哉?”
“哈哈!”徐渭大笑,“元敬,你又何必过谦?若稚虎都是辽东豕,那我徐文长也是蠢猪呆鹅了。”
“你且看吧,稚虎可成大事!你將来功业,身后令名,或许会因稚虎,圆满无憾啊。“
戚继光神色微讶,目光烁烁的盯著徐渭,“文长兄莫非已有醉意?何乃戏言也。”
徐渭颯然一笑,给自己倒满酒,“吾向来海量。几杯平原督邮,半壶青州从事,何醉之有?”
戚继光含笑不语。他知道徐渭善於识人,更知道徐渭胆子很大,
但是以稚虎的聪明,想必也知道徐渭的为人了。
今日,他让稚虎陪同自己去祭祀孝陵,其实是用意试探。虽然他没有试探出什么,却隱隱觉得,稚虎可能是宗室。
如果稚虎真是宗室·
戚继光心底浮起一个念头,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想压制这个念头,却发现这个念头越发顽固。
唉,可能是自己对朝廷太失望了,才心生妄念。
戚元敬啊戚元敬,你世食明禄,大明忠臣,怎能有此妄念?
徐渭人老成精,他察言观色,知道这个话题暂时不能再继续,就语气一转的说道:
“元敬可还记得当年的万松岭雅集么?”
戚继光点头,“怎么不记得?那年万松岭雅集,他们嫌弃俺是武將,认为俺是粗鄙武夫。“
“胡应鳞讽刺吾乃武夫,有何资格参加诗会。后来,还有人不嫌事大,藉此事写了一齣剧本《戚总兵败走万松岭》。不知道的,还以为戚某真在战场上打了败仗。”
“武夫?”徐渭一脸不平,“你的诗词文章,很多进士老爷都写不出来,却有脸讥讽你是粗鄙武夫。“
“你道为何?因为你当年威震天下,风头极盛,很多少年都心慕武功,武人声望因你而涨。”
“所以那一次,是江南士人故意为之,藉机让你难堪,压制武人声望。”
即便徐渭在诗词文章上是大家,他也欣赏戚继光的诗文。说戚继光是“粗鄙武夫”,纯属胡说八道。
戚继光点头道:“其中內幕,吾当年就一清二楚。胡应鳞年少气盛,他是被王世贞当枪使。此事,就是王世贞策划。
“唉,说起来吾与元美(王世贞)本是多年好友,谁知后来貌合神离,渐行渐远渐无书。”
“吾却是明白,他以文坛领袖自矜,必须要对武人做出姿態,压制武將声势,或许出於无奈,
可此举仍然让吾心寒吶。”
徐渭抚须微笑:“你心寒的不是他不讲交情,而是他身为文坛领袖,海內眾望,却因私心而抑制武人,已失公道。”
戚继光嘆息一声,“知我者文长兄也!吾心寒者正在此处。吾寻思,元美这等道德君子尚且私心自用,那么满朝袞袞诸公,又怎能免俗?”
“朝政在他们手里,天下又岂能长治久安?內忧外患也就难以避免了。”
“罢了。文长兄,你阔別多年,原以为此生难见。今日相逢,不要说这些了。来,今日不醉不休。”
徐文长笑道:“万壑千山到此宽,边城极目到长安。元敬,这可是你自己的诗啊。今日,便到此宽了。“
戚继光大笑,“好!万壑千山到此宽!今日,咱们就到此宽了!”
两个老头在暖庐喝酒敘旧,朱寅等人也没有閒著。
他一回来,仅仅歇了半个时辰,就带著寧採薇姐妹进城拜年。
给田义、沈一贯拜年。
寧氏见到寧採薇,忍不住好一阵数落。等见到粉糰子一般的寧清尘,心都快化了。她又把大的拋在脑后,只顾小的。
田义此时还不知道吕宋之变,但没有洋人再闹事,他这个年也过的很好。
朱寅去给沈一贯拜年,少不得又交上四书破题的作业,得到的反馈是:“果进益了”
第二天,又到了庄廷諫家里拜年。又被那庄姝话里话外的暗示一番,还拿寧採薇的大脚打趣,
说她:“跑得快极了”。
庄廷諫却是很忙,因为按制,正月初三衙门就要开印(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