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采心中也是气愤。他指着那几个刚刚买下女孩、正得意洋洋离去的船管事,咬牙切齿:“这些蠢物!城外奴变杀戮士绅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他们竟还不知死活,在这当口买人!简直是自掘坟墓!”
张溥止住笑声,望着那几个管事的背影,如同看着几具行尸走肉,语气残酷道:“受先,你还看不明白吗?他们不是不知死活,他们是被这套规矩驯化了,从骨头缝里,从骨髓深处!这套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视人命如草芥的规矩,早已成了他们的本能,成了他们赖以生存、攫取利益的空气和水!哪怕刀子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只要这口气没断,他们就还要按照这套规矩行事——买人、使唤人、压榨人,直到死亡真正降临的那一刻。能结束这一切的,不是幡然醒悟,只有彻底的死亡。”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插标卖首的饥民,扫过那些麻木的买主,最后投向宫城的方向,投向那个被绝望笼罩的首辅值房。
金陵这座曾经的金粉之地,如今已成了一座巨大的、等待爆发的火山口。而火山口内,是无数被驯化的灵魂,在绝望地遵循着那套即将把他们彻底埋葬的旧规则。
张溥与张采穿行在金陵城愈发萧条的街巷。最终停在一条幽深巷弄的尽头。
这里没有华丽的门楣,只有两扇厚重、刷着暗沉黑漆的大门,门楣上悬挂着一块不起眼的木牌,南镇抚司,这便是南明朝廷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核心所在。
递上名帖,两人在一位面无表情的缇骑引领下,踏入了阴森冰冷的诏狱。
甬道深邃,两侧石壁渗着水珠,空气中混合着霉味、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越往里走,哀嚎与铁链拖地的声音便愈发清晰,如同地狱的回响。
终于,他们被带到一处相对“干净”的牢房前。铁栅栏后的人,正是李岩。
与半个多月前被酷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模样判若两人。他虽仍显清瘦,脸色苍白,但精神尚可。身上穿着干净的囚衣,牢房内不再是湿冷的稻草,而是铺着干燥的草席和被褥。角落甚至有一张简陋的木桌,上面摆放着几本书籍和一盏油灯。
“天如兄,受先兄?”李岩放下手中的书卷,看到来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道:“你们怎么得空来这龙潭虎穴?”
张溥看着这明显改善的待遇,心中了然,脸上也带了几分复杂的神色:“如今大兵压境,外有虎狼,内有烽火,朝廷上下自顾不暇,连朝会都成了哭诉场,我等反倒清闲了些。”他指了指牢房,“看来献之兄在此处的日子,比我们预想的要好上不少。”
李岩淡然一笑,带着洞悉世事的平静:“鹰犬之辈,最擅长的便是见风使舵。李某这条命,如今牵扯着城外数十万义军的怒火,更关系着江北大同军的态度,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岂敢再随意折辱?反而要将我当菩萨供起来,生怕我少了一根汗毛。”
张溥闻言,深深叹了口气道:“如今整个江南,已然成了修罗场。士绅大户携家丁奴仆,筑堡自守,动辄杀戮敢于反抗的农奴;而农奴一旦集结成群,攻破坞堡,便是血洗满门,鸡犬不留!士绅的血,农奴的血,流得比秦淮河水还多,这互相屠戮的惨剧,不知何时才能终结?”
李岩沉默了片刻,眼神望向牢房那狭小的、透进一丝天光的铁窗,声音低沉道:“江南哪一年没有血流成河?
天如兄,说句肺腑之言,我对江南是失望的。初来之时,我亦以为此地开天下风气之先,文华鼎盛,更孕育了徐社长那等扭转乾坤的英豪,必有其不凡之处。然而,五年所见……”
他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痛惜,“是连年水旱之下,依旧敲骨吸髓的赋税;是路边插标卖首、易子而食的惨状;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深渊!我每年都要目睹成百上千无辜百姓,无声无息地死于饥寒、死于盘剥、死于无妄之灾!他们的血,年复一年,无声地流淌在这片富裕的土地之下!”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张溥和张采:“现在这样,血流成河,反而更好!士绅大户也终于尝到了刀锋加颈、家破人亡的滋味!他们终于能体会到那些被他们踩在脚下的‘贱民’、‘奴仆’日积月累的绝望与痛苦!
江南这积累了数百年的罪孽、不公与压迫,需要一场彻底的清算!只有经历这样一场痛彻骨髓的流血,用血水冲刷掉那深入骨髓的腐朽与罪恶,这片土地才能真正重生!李某相信,此劫之后,江南将迎来新生,而非年复一年的、无声的流血!”
张溥被李岩话语中那近乎冷酷的决绝和炽热的信念所震撼。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道:“献之兄志向高远,信念如铁,张某佩服。然某心中仍有隐忧,不吐不快。”
“某承认,这天下,终究会被大同社收入囊中。你们终结了千年家天下,要重现上古传说中的‘公天下’,这志向,亘古未有!
然而,也正因为亘古未有,你们走的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荆棘路!前方是茫茫未知,有多少暗礁险滩?有多少歧路深渊?无人知晓!”
“遥想当年,始皇帝奋六世余烈,一扫六合,第一次真正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大一统王朝!何等雄才大略!然暴秦为何二世而亡?除却其法度严苛、役使民力过甚,更深层的原因,或许就在于这‘前所未有’!他摸索着建立一套统治这辽阔疆域的崭新制度,如同盲人过河,最终……摔得粉身碎骨,连带着那看似坚固的帝国也分崩离析。
献之兄,我忧虑的是,大同社今日所创之‘公天下’,数十年后,当徐社长这定鼎之人驾鹤西去,失去了他那如日中天的威望与铁腕……这新生的制度,能否维系?这庞大的帝国,是会迎来长久的太平,还是……重蹈那暴秦的覆辙,陷入更惨烈的崩裂与战乱?”
李岩脸上的平静消失了,他陷入了长久的沉思。油灯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语气坚定道:“天如兄不愧江南魁首,洞烛幽微,此问直指核心,振聋发聩。你所言……极有可能发生。”
他坦然承认了这种可能性,没有半分回避。“但,人不能因为前路可能跌倒,就裹足不前!家天下的老路,走了几千年,周而复始,治乱循环,百姓永世不得超脱。
我们如今走的这条路,是新路,是险路,注定布满荆棘,可能被顽石绊倒,可能跌入深坑,甚至可能……粉身碎骨。”
他的目光愈发灼亮道:“然而,它终究是一条‘新路’!一条指向不同未来的路!哪怕我们最终失败了,哪怕这新制度只能维系几十年,我们至少用血与火证明了,家天下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为后世子孙在‘治乱循环’的死路之外,多开辟出一条或许能通向光明的岔道!这便是我大同社存在的意义!这便是我等甘愿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信念!”
张溥怔怔地看着铁栏后那个身影,那清瘦的身躯里仿佛蕴含着足以劈开混沌的力量。
他不再言语,只是对着李岩发自肺腑地,躬身一揖。这一拜,拜的是知道前路艰险,却依旧为万世开太平的赤诚之心!
南镇抚司,锦衣卫指挥使祖泽润面前摊开着一幅简陋的南海海图,手指烦躁地在“琼州府”和“廉州府”之间划动。
他原本准备的南洋的退路,早被大同社的海军堵死了!东番岛已成了对方的跳板,他做的一切谋划,都为大同社做了嫁衣。
“废物!都是废物!”他低声咒骂着,不知是在骂外面那些“乱民”,还是在骂无能的同僚,亦或是在骂这该死的时运。
他拿起一份他父亲送来的密报,上面详细描述了江北赵胜大军调动频繁,长江水师已落下风,祖大寿让他早做准备,不要陷在金陵城当中。
他父亲祖大寿的名字在大同社“必杀榜”上的位置,想起了大同社清算时那毫不留情的雷霆手段,冷汗无声地浸透了他内衬的丝绸衣衫,必须要为祖家找到一条退路。
金陵城另一隅,钱谦益书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真真是世事难料啊!”钱谦益放下茶壶,捋着胡须,感慨万千,“老夫万万没想到,宁人贤侄你……竟是大同社的俊杰!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他的语气中听不出责备,反而充满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赞赏。
大同社对年轻人的蛊惑实在是太强了,虽然有一部分是家族的原因跑到江北,但他知道更多的人是被大同社理念吸引过去。
朝廷不管是在政治,军事各方面都在让年轻的读书人失望,他们开始用脚投票,投靠大同社,
顾炎武拱手道:“钱师谬赞了。学生只是追随心中之道。今日冒险前来,是受徐社长所托,恳请钱师务必在朝堂之上周旋,力保我大同社被捕同仁之性命!”
钱谦益心中狂喜,如同久旱逢甘霖!他费尽心机想要搭上大同社的线,苦于没有门路,如今这“线头”竟自己送上门来了!而且还是徐晨亲自托付!这简直是天降护身符!
他脸上立刻浮现出大义凛然的神色道:“贤侄放心!李岩其人,老夫素知!他在金陵所为,不过是赈济贫弱,教化蒙童,开启民智!此等仁人志士,何罪之有?
金陵百姓对其口碑载道!如此贤才,若因小人之言而遭不测,实乃我大明之悲,江南之痛!老夫身为朝廷重臣,江南名教领袖,岂能坐视不理?”
“贤侄转告徐社长,请他安心!老夫定当竭尽全力,在朝堂据理力争,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必保李岩及诸同仁周全!断不容宵小奸计得逞!”
顾炎武深深一揖:“钱师高义,心系苍生,学生感佩!徐社长及我大同社上下,必铭记钱师此番鼎力相助之情,他日必有厚报!”
“哪里哪里,分内之事,分内之事耳!”钱谦益连忙扶起顾炎武,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