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芯“啪”地爆开火星。
周洹攥著日誌的指节发白。
纸页间簌簌抖落的不仅是陈年墨屑,还有十一年前某个雪夜。
妇人用温暖手掌拍哄高烧幼童,哼著断续的杏谣。
泛黄的纸页簌簌震颤。
那些记录著腐心莲与泣露兰的冰冷词句背面,藏著一轮又一轮偷窥的月亮。
“你究竟……”
少年尾音被青铜药炉的灼烧声吞没。
周大福溃烂的右手无意识摩挲药杵焦痕。
那截乌木表面深深浅浅的齿印,原是十一年前幼儿磨牙留下的。
“说话啊!”
少年突然暴起,日誌砸在石案上。
那些记载著蛇衔草药效纸页漫天飞舞,每一片似乎都映著周大福偷望他的眼睛。
徐清寧退后半步,青衫拂过墙根陶瓮。
瓮中浸泡的苍耳子隨水波轻晃。
烛火下,倒映著两张相似的脸:
一张溃烂如腐木,一张暴怒如幼兽。
周洹踉蹌著抓起案头铜镜。
镜面蒙著经年药雾,却足够照见他眉间的浅疤。
与日誌背面那句“甲子年惊蛰,洹儿坠床伤额”严丝合缝。
玉佩在周洹胸口灼出烙印。
十一年前他蜷缩在赌坊门廊,正是这枚刻著“洹”字的暖玉,替他挡去夜雪寒霜。
“回答我!”
周洹踢翻药篓,蛇衔草籽滚落满地。
可此时周洹突然惊恐地发现。
自己暴怒时绷紧的下頜线条,与眼前这张溃烂面容何其相似。
周大福喉结滚动著咽下腥甜,溃烂的右眼突然刺痛。
仿佛又看见妻子临去前那个眼神:哀恳的,释然的。
他想说那年赌坊屋檐下,月光投在婴孩襁褓,他咬碎牙齿不回头;
想说每回试药至濒死时,总听见有人在唱杏谣……
可周大福溃烂的声带只挤出嘶嘶气音。
像条被斩断七寸的老蛇。
周大福佝僂的脊背寸寸绷直,又在触及少年通红的眼眶时轰然坍缩。
他伸出树根般的右手,却在半空凝成僵硬的弧度——
那本该是拭去婴孩泪珠的手势。
这个手势他演练过千百回:在赌坊檐下看著周洹挨打时,在暗巷目睹少年给乞儿塞馒头时,在无数个毒发呕血的月夜里。
可现在……
月光照进小小密室,斜斜切开父子间三尺距离。
三尺月光,似乎是世间最遥远的距离。
有多远?
十年。
周大福溃烂的眼瞼颤动如风中秋蝉。
十年试药都未颤抖的手,此刻竟接不住一滴坠落的烛泪。
可周洹却在周大福掌心之间,嗅到苦艾混著血腥的气味,与记忆深处某个怀抱的气息重叠。
“假的……”
少年喉间滚出幼兽般的呜咽,指腹摩挲著日誌上“洹儿畏寒”四个字。
突然想起每个深冬清晨,赌坊门槛总会莫名出现簇新的夹袄。
那些针脚歪斜的接缝处,总沾著与此刻密室如出一辙的苦艾香。
苦艾香引著他的思绪,在他脑海深处炸开万千碎片:
七岁生辰被泼满腐臭蛋液时,巷尾总有个跛脚黑影在颤抖;
毒瘴发作,咳血昏倒在雪地里那夜,怀中被塞入的暖炉滚烫。
这些记忆让周洹心底最柔软的冻土突然裂开一道缝隙。
那是在三千个被骂作“野种”的寒夜里,始终蜷缩在灵魂角落的幼兽发出了一声呜咽。
某种温热的刺痛突然漫过心口。
周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可他不想去相信,不愿去相信!
“十年啊……”
周洹突然低笑起来,笑声震得案头青瓷瓶嗡嗡作响。
若是心中猜想是真——
那他这十年来,三千多个深夜,夜夜怨毒咒骂,心中永无止境的恨意算什么!?
那些刻在赌坊樑柱上的咒骂,那些扎满稻草人的银针,那些对著虚空挥砍的三千七百刀,又算什么!?
他曾在城隍庙前咬破嘴唇发过毒誓:若苍天有眼,必要教拋妻弃子之人受千刀万剐!
每道恨意都在日誌泛黄的纸页上生根发芽。
此刻却扭曲成带刺的藤蔓,顺著血管扎进心臟最软的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