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无数次希望睡醒时,也能像正常孩童那般。
有著爹疼娘爱,可以隨意吵闹撒娇,可以无忧无虑。
而不是每次一出门,都被其他同龄孩童扔鸡蛋,骂声“没爹没娘的野种”!
破碎的蛋壳粘在额角,十岁生辰那日,孩童们的鬨笑混著蝉鸣刺入耳蜗。
直至今日,犹在耳中闻。
十年如一日,他就是这么咬牙挺过来的,他本可以一直挺下去。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本可以一直,一个人,挺下去的……
周洹踉蹌后退,他似乎听见自己灵魂碎裂的声响。
那些在三千个长夜里浇筑成精钢的恨意,此刻正化作滚烫的铁水,顺著眼窝烫出两道蜿蜒的血痕。
“对……”
周大福溃烂的声带突然迸出半声呜咽,佝僂的脊背轰然坍倒。
他跪坐在满地狼藉间,溃烂的右手指甲深深抠进青砖缝,喉咙里终於挤出锈蚀了十一年的音节:
“……不起。”
徐清寧轻嘆一声。
抬手,周洹腰间玉佩悬空。
他在问剑烬墟时,曾学过一种独特的剑道神通。
只是想要施展这神通,需一件寄託强烈情感的旧物。
玉佩悬在月光里,缺角处沁出一粒露。
或者说,是泪。
徐清寧並指轻叩虚空,露珠忽地碎成三两点萤火。
剑指虚划,袖口漫出流萤般的剑意,溯著时光溪水,逆流而上。
“且看。”
“旧物最知愁。”
徐清寧屈指弹在玉佩云纹上。
玉佩嗡鸣。
叮——
碎玉尖沁出的水珠忽地漾开涟漪。
案头烛台,烛火的跳动竟奇特的慢了下来。
药圃里新栽的紫苏瞬间倒捲成嫩芽,瓦当滴落的夜露向上飘作银线。
檐角风铃叮咚作响,却不是今夜的风声。
当最后一粒萤火没入玉佩裂痕时,三人已站在十一年前青山府,周家药铺前。
十一年前,毒瘴爆发前的最后一个春。
周家医馆,杏林春暖。
杏吹雪的季节,周家医馆的门槛被踏得发亮。
柳素萍抱著襁褓中的周洹依靠在门窗旁,指尖拂过丈夫晒在竹匾上的三七。
“孩子他爹,刘婶又送了两筐山枣。”
正埋头捣药的周大福直起酸痛的腰背,闻言笑道。
“先放那吧,等晒乾了给街坊泡祛湿茶。”
药炉腾起白雾时,柳素萍抱著周洹轻拍襁褓,忽见院门被推开条缝。
东街卖粥的孙婆子颤巍巍塞进一篮山菇。
“使不得!”周大福急急追出去。
“您咳症才刚好……”
“收著!”老人把竹篮卡在门缝。
“上回治腿伤没要诊金,老婆子心里烧得慌!”
正午时分,米铺掌柜提著条腊肉跨进院子。
“周神医,这是今冬自家熏的。”
“王掌柜拿回去吧。”
周大福擦著捣药杵苦笑。
“令堂的风湿方子本就该赠的。”
掌柜突然將腊肉往石磨上一掛:“您要不收,我爹夜里又要骂我不懂报恩!”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车軲轆响。
童秀才推著板车,载著半车泛黄的旧书卷。
“先生,这是家父留下的《神农经注》……”
柳素萍望著檐下越堆越多的谢礼犯愁,怀里的周洹眼睛眨呀眨。
夜色渐浓,周大福挑亮油灯续写医案。
柳素萍望著满院腊肉、山菇与书卷轻嘆:
“这般厚礼……”
“明日分给府中孤老罢。”周大福將蜂蜜抹在妻子龟裂的指尖。
“治病是本分,哪当得起神医二字。”
月光漫过捣药臼里那支杏,周洹在摇篮中咿呀学语。
谁家夜归人经过院墙,悄悄掛上一盏祛邪的艾草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