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初歇,周大福挎著竹篓推开柴扉。
青衫沾著松针,篓底压著三枚白瓷酒盏。
阿莲踮脚替他掸去肩上碎叶,脆生生道:“爹,阿兄早在檐下等著呢。”
虽说阿兄还別捏著叫不出口,但阿莲的这声“爹”却叫的熟稔。
周洹之前听了虽然心中菲薄了几句,却也没说什么,而周大福更是听得心中宽慰。
周大福循声望去,见周洹抱臂倚著廊柱,正握著那焦黑药杵发呆。
“该去看看你娘了。”周大福垂眼低声道。
“嗯。”周洹起身。
阿莲拎起竹篮碎步跟上,篮中青团用艾草汁染得碧透,忽扭头冲周洹眨眼。
“哥,我给娘带了杏酪!”
周洹嗤笑弹她脑门:“甜掉牙的玩意,娘最嫌腻。”
指尖却悄悄勾走她鬢角粘的杏屑。
杏林坟头,野杏簌簌落白,周大福斟酒时手抖得厉害,浊酒渗入碑前裂缝,
周洹无言,只是默默將母亲坟前杂草薅得格外乾净。
回到家中,周大福注意到,周洹將那本《千金方》塞进樟木箱底。
“不学了?”
“学成了能医谁?”周洹冷笑掸去箱上灰。
“医那十一年前砸药铺的恶鬼?”
周大福沉默。
阿莲忽然举著药囊蹦进来:“爹配的驱蚊散真灵!”
素白锦囊绣歪斜莲,周大福喉头滚动。
他不过是简单说过几句素萍勾线时的手法,未曾想阿莲勾出的针脚,竟与素萍如出一辙。
周洹拿过药囊系在阿莲腰间,指尖拂过“周”字暗纹,微微一怔。
“绣得丑,倒衬你。”
……
三月十三。
午后药臼捣月,周大福煎败毒散,总要洒两钱苦参。
周洹每尝一口,五官都要皱成苦瓜。
“良药苦口利於病嘛……”周大福苦口婆心。
周洹只能捏著鼻子灌了个乾净。
日影西斜时,周大福握著刻刀在檐下削竹。
阿莲举著半成品竹马蹦跳:“爹做的竹马!”
“给。”
竹马递到眼前,周洹正晒药草的手顿了顿。
竹节上歪歪扭扭刻著“洹”字,倒像阿莲手笔。
“哄三岁孩童呢?”
少年冷脸接过,却用袖口小心抹去竹刺。
……
三月十四。
寅时灶火初醒,周大福捏著面剂子。
那双手因常年採药生著厚茧,此刻笨拙地捏著麵团。
阿莲扒著门框咽口水:“爹要给阿兄做寿麵?”
周大福手一抖,麵条扭成麻:“长寿麵嘛,生辰总要吃的。”
“不只洹儿,还有你的。”
周洹抱柴经过,瞥见案上歪斜的“寿”字面,嗤道:“也就五六岁的小孩才吃。”
话虽如此,可还是把柴禾码得齐整,顺手往灶膛添了把松针。
面好之后,更是连一滴汤都没留。
下午,院中梧桐树下无端多出架鞦韆。
阿莲踢著虎头鞋欢呼,周洹却抿唇戳那麻绳结:“你是七八岁的稚童吗?”
“试试?”
周大福袖口沾满榫卯碎屑,笑得眼尾褶子堆成霜菊。
周洹顿了顿,鬼使神差坐上去。
“起!”
苍老手臂推得梧桐枝椏吱呀,青空陡然碎成片片琉璃。
风捲起少年额发,昏黄的夕阳让少年神色恍惚。
酸涩涌上喉头,周洹盯著那双龟裂的手隨绳起落,忽然想起幼时跌跤,扶他的婆子掌心也有这般厚茧。
……
三月十五。
灶上煨著奶白鱼汤。
“河鲤刺多,吃时小心些。”周大福舀汤时关切道。
“刺早挑净了。”阿莲笑道。
“是阿兄挑的,说是爹老了,可不能让鱼刺扎著了。”
“別胡说,我什么时候说的?”
周洹红了耳尖,赶忙把汤碗推给阿莲堵嘴。
“怎么今日想起要喝鱼汤了?”周大福又给周洹舀了碗鱼汤。
周洹撇撇嘴:“十一年前某人说过,鲤腹最暖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