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勺磕碗沿一声清响,周大福想起十一年前。
儿臂长的河鲤燉化在药香里,素萍曾笑言:“你熬的汤,神仙不换。”
当落日坠入地平线,不见最后一点余暉时。
周大福咬断最后一根麻线。
鞋底针脚歪斜如蜈蚣,他蘸唾沫抹平毛边时,听见周洹推门的响动。
“试试。”
靛蓝布履推过桌沿,惊散浮尘。
周洹低头望去,这才发现,原来对方这几日鬼鬼祟祟,竟是在偷偷纳鞋。
盯著鞋帮上那隱约的暗红血渍,周大福藏针的左手蜷在袖中,虎口结著新痂。
少年套上鞋跺了跺,撇撇嘴。
“丑。”
周大福搓著膝头膏药贴訕笑:“那……”
“……是丑了点,但还挺舒服。”
周大福鬆了口气:“鞋头塞了艾绒,冬月不冻脚。”
药香漫过晨光,周洹顿觉足底绵软。
他记得十岁那年伏在窗欞上,看邻家孩子穿新鞋踩雪,那时他也曾盼望有双新鞋作为生辰礼物。
墙角灶火噼啪燃烧的碎音里,忽有沙哑低唤划破寂静。
“爹,谢谢。”
这声太轻,混著药罐子沸腾的咕嘟声。
正弯腰捡周洹甩飞旧鞋的周大福,脊骨咔嗒一响,像截枯枝折在雪地里。
不等周大福答话,周洹踩著新鞋,飞也似的逃跑。
背后,周大福指尖摸索著周洹旧鞋,颤声应了一声。
“……哎。”
……
熹光爬上木格窗,周洹早早起来,正在院里劈柴。
斧子落得轻快,断木声裂帛般清脆。
“阿兄今日倒像画眉鸟儿,尽哼些没调子的曲儿。”阿莲踮脚拨弄檐下药筛。
“咦?阿兄这是换新鞋了?”
周洹动作一顿:“哪有。”
阿莲笑道:“阿兄,鞋帮纳著歪扭的洹字!”
少年急退半步,后跟磕在陶瓮上。
低头过去,鞋帮確实绣著个歪扭的“洹”字,正是周大福独门针法。
周洹红了脸,抱起新柴,逃去后院。
阿莲嘴角轻翘。
她好久未曾见过阿兄这么开心了。
不过当阿莲收回视线,却忽然看到灶台下压著张黄麻纸,字跡被水渍洇成墨梅。
“山阴有枯泉,进山采老鹤草。”
“阿兄,爹进山採药去了。”阿莲將此事告知周洹。
“他还当自己年轻呢,不吃早饭就进山?”周洹远远喊了一声。
阿莲轻笑一声,只是心中却泛起一丝疑惑。
“老鹤草是近些日子採摘的吗?”
阿莲盯著穀雨后的老黄历,“五月不宜进山”几个硃砂字红得刺眼。
只是阿莲刚想和周洹商量,却转头瞥见兄长正摩挲鞋缘暗纹。
阿莲捲起纸条塞进袖袋,垂睫轻笑:“阿兄,你鞋底怕不是纳了云片糕,这般轻快。”
“咳……中午吃什么?”周洹面颊一红,急忙转移话题。
“蒸槐饭?”
“行,蒸软些,爹吃不了太硬。”
“阿兄,你……”
“去去去,做你的饭。”
……
“咳咳……”
剧烈的咳声里,杯中周洹和阿莲两人的身影碎成涟漪。
周大福扶墙猛咳,袖口溅落的血珠在晨雾中落如梅。
“你的身体撑不住了……”
徐清寧摇摇头,並指抵住周大福后心,剑意如温水悄然流转於周大福四肢百骸、
但即便是徐清寧,也补不上那具千疮百孔的躯壳。
药毒早將周大福的经脉,蚀成了筛孔。
“该走了。”
周大福推开茶盏,水面倒影里周洹正为阿莲簪杏。
少年指尖笨拙,枝颤巍巍斜插在少女云鬢,恰似当年柳素萍初嫁时模样。
苏小檀往他掌心塞了颗渍梅子:“周叔叔再吃颗甜的。”
周大福笑著摸了摸苏小檀的柔软长发。
“走罢,道长。”
徐清寧並指一划,断龙崖风啸已至耳边。
周大福最后回望。
见茶盏中涟漪渐平,映出周洹正和阿莲嬉笑,阿莲鬢间杏隨笑颤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