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样品
朱高煦亲自坐镇督造新钱幣,底下的工匠们哪个不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丝毫不敢有半点懈怠。
第一步就是製作钱幣模板。
新幣正面仅仅是“一钱”或“五钱”的重量標识,这对那些经验老道的匠人来说,確实算不上什么顶天的大难题,顶多半天功夫就能鼓捣出个大概模样。
真正让这些顶尖匠人头皮发麻的,是钱幣背面那些图案。
工匠们接到命令后,老老实实地拿出了看家本领,用的还是自古以来代代相传的泥范法来製作钱幣的模具。
匠人们需要拿著特製的刻刀,一笔一刀,仔仔细细地把钱幣的图案给雕琢出来。
雕完了还不算完,还得把泥范送进窑里,慢慢焙烧,让它变得又硬又结实,这样才能拿去浇铸滚烫的金属溶液。
说起来好像不难,可真上手做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朱高煦亲手画出来的那些图稿,在匠作间里传了一圈,看过的人无不暗地里咂舌,冷汗都快下来了。
尤其是那银幣背面要刻的双头鹰图案,更是让所有工匠都犯了难,一个个愁眉苦脸,
抓耳挠腮。
朱高煦背著手,在一旁静静地看著,脸上倒是平静得很。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晓得这双头鹰图案背后藏著的文化差异。
那纹饰里头蕴含的“罗马(大秦)”帝国那种雄浑霸道的气魄,在场的人里面,恐怕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才真正知道,
这些工匠们脑子里压根就没这种歷史和文化的积淀,更別提大明那会儿,他们上哪儿去见识这种双头鹰的图案。
“刻这个鹰,不用太讲究咱们中原那些传统瑞兽的什么柔美线条。”朱高煦看火候差不多了,才不急不缓地开口指点。
“这鹰,它可不是天上飞的凤凰,而是那种能搏击长空、一眼望尽万里江山的猛禽。
它的神韵,关键就在一个『威”字,一个『远”字。”
“你们看,它一个脑袋瞅著东边咱们的故土,这是不忘本;另一个脑袋呢,就得望向西边这片新土,这叫开拓未来。”
“它那股子气势,得像山一样稳当,那眼神,得像打雷前的闪电一样!”
工匠们听了朱高煦这番话,都闭上眼晴,默默地琢磨了好一会儿。
等他们再睁开眼的时候,那神情明显就不一样了。
先前被扔到一边的第一块泥范,上面雕出来的双头鹰,怎么看怎么透著一股子呆气,
鹰头又肥又肿,一点猛禽该有的灵性和凶悍劲儿都找不著。
第二块泥范也不行,两个鹰脑袋的比例完全不对劲,看著就没啥威风。
到了第三块,虽然鹰的形状勉强是出来了,可那线条死板得跟木头刻出来似的,一点儿脾四方的神气都没有,倒像个傻乎乎的木雕摆件。
一连废了三块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泥范,负责雕刻的工匠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心里那份压力,简直能把人给压垮了。
朱高煦倒也没催他们,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看著,偶尔才会对照著图稿,点拨几处关键的细节。
终於,到了第四块泥范。
那工匠也不知是突然开了窍,还是朱高煦那番关於“威”与“远”的点拨起了大作用。
他下刀的角度、使的力道,都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那柄锋利的钢刀在他指尖灵活得像条游鱼,有时候轻飘飘地一点,就把羽翼的轻盈给勾勒出来了;有时候又像是卯足了劲儿,一刀下去,就把鹰爪的刚猛给刻画得入木三分。
那双头鹰的轮廓越来越清楚,眼神也不再呆滯,反而透出一股子俯瞰天下苍生的凌厉劲儿。
每一片羽毛,都像是藏看雷霆万钧的力量。
一股雄浑霸道的气势扑面而来,几乎要从那小小的泥范里头挣脱出来,展翅高飞。
等到最后一刀稳稳收住,那工匠才长长地、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浊气,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力气都快被抽乾了。
他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双手哆哆嗦嗦地捧著那块泥范,心情既有如释重负的轻鬆,又夹杂著几分志芯不安的紧张,恭恭敬敬地把它呈到了朱高煦的面前。
朱高煦伸手接过泥范,凑到灯火底下,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
泥范上的双头鹰,雕刻得活灵活现。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嘴角总算是露出了一点满意的笑模样:“嗯,这回差不多了,有七八分那个意思了,就是这个感觉。”
“尤其是这眼神,雕出了那种脾睨天下的气势,不错。”
那工匠听了这话,一颗七上八下悬著的心,这才“噗通”一下,彻底落回了肚子里。
整个人都鬆弛了下来,连一直挺得笔直的腰杆子,似乎都一下子僂了几分。
但他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却藏不住那股子兴奋和自豪。
有了这个几近完美的范本,银幣的模具,总算是有了著落。
接下来,便是铜幣背面那大鼎图案的雕刻。
这大鼎,乃是华夏传承的象徵,工匠们对它的基本样式並不陌生。
各种图谱、器物拓片,他们平日里见得多了,闭著眼也能勾勒出个七七八八。
真正棘手的,是鼎身上那些古老而繁复的纹饰。
饕餮纹、夔龙纹、云雷纹,细密交织。
要在铜钱那么丁点大的地方清晰展现出来,还要保留那份威严古朴的气韵,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领头的工匠和几位擅长雕版的老师傅,对著朱高煦给出的简化图稿,依旧是愁眉不展他们试了好几次,刻出来的泥范,要么纹路糊成一团,根本看不清。
要么就是刻得太细密,估摸著一烧制,就成了一片模糊,哪里还辨认得出是什么纹样。
一个年轻些的匠人,手一哆嗦,一刀下去,好端端的饕餐纹,硬是给刻成了一个愁眉苦脸的怪兽模样。
旁边的人见了,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得脸都红了。
朱高煦瞧他们一个个像是遇上了天大的难题,便主动开了口。
“这鼎上的纹路,不必非得跟三代青铜器上的原样一模一样,那不切实际。”
“咱们要的是那个神韵,那个意境。”
“適当简化,抓住它最主要的特徵,保留住那份厚重和威严,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国之重器一一大鼎,这就够了。”
“重要的是那股子镇压四方、传承不绝的气势!”
听了朱高煦这番明確的指点,工匠们像是卸下了心头一块大石,齐齐鬆了口气。
思路这么一转,果然眼前开阔了不少。
他们不再死抠那些细枝末节,转而把心思放在表现大鼎的整体轮廓、三足两耳的稳固形態,以及主要纹饰的宏观布局上。
果然,下刀顺畅了许多,刻出来的泥范,也渐渐有了那么几分味道。
然而,在所有这些图案之外,最让工匠们抓耳挠腮、夜不能寐的,还是朱高煦特別强调的那一点一一钱幣边缘,必须要有九十九道精密的锯齿。
要在泥范那小小的钱市圆周边缘,均匀而且清晰地刻出不多不少、整整齐齐的九十九个细小齿纹。
这对眼力、手力、心力,都是前所未有的极致考验。
每一个小齿的大小、深浅、间距,都必须控制得几乎完全一致。
只要有一点点偏差,整圈看下来就会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负责这道工序的,是一位眼神最好、下手最稳的中年匠人。
只见他屏住呼吸,凝神静气,额角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
他手里握著一柄特製的、尖端细如麦芒的小刻刀,凑近灯火,將泥范拿到眼前,一点一点地在边缘上精雕细琢。
进度慢得像蜗牛在爬。
但他全神贯注,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
灯火下,汗珠从他额角渗出,顺著脸颊滑落,滴在工作檯上,他也毫不在意。
只是偶尔停下来,用指尖轻轻拂去泥范上的微尘,或者揉一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旁边观摩的学徒,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