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俗体字
公元1416年,春。那刚刚颁行,將年份变成了“公元1416年”的新历法,更是让人们总觉得日子过得有些不真切。
酒馆里,喝得醉的股东还在吹嘘著自己的远见。码头上,海员们干活都更有劲了,嘴里谈论的不再是家长里短,而是下一次出海跑船能挣多少钱。
旧的年號还在,可那个“公元”纪年,像一个挥之不去的陌生影子,时刻提醒著所有人,他们身处的这片大陆,正在监国太子的意志下,渐渐发展出源於东方文化但是又有些区別的新文化。
朱高煦的庄园议事厅內,他刚刚送走前来匯报《采参令》后续事宜的户部官员。淘参热的火爆使得,大量的財富正在从北方森林流入新京,他需要確保这些財富能平稳地沉淀下来。
他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桌面,窗外的新绿映在他的瞳孔里,一片生机盎然。
就在此时,亲卫在门外通报,刘承宗求见。
朱高煦精神一振,立刻传召。
“让他进来。”
几年过去了,刘承宗的脸上添了些风霜,但腰板挺得更直,身上那股纯粹的书卷气,已经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所取代。他不再是那个被骤然点名的惶恐秀才,而是一个真正主持过一项浩大文化工程的领头人。
他身后跟著两名壮实的书吏,三人合力,肩扛手抬,才將一厚重无比的书稿,小心翼翼地抬了进来。
“砰”的一声闷响,那书稿被轻轻放在议事厅中央的地板上,激起一圈细微的尘埃。
“殿下。”刘承宗上前,整理了一下衣冠,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深揖。
“学生幸不辱命,耗时多年,《文字大典》初稿,编撰完成。”
他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疲惫,有难以言说的激动,更有如释重负的解脱。这几年里,他带著几十个同僚,日夜不休,皓首穷经,终於將这件前无古人的大事,办妥了。
朱高煦起身,亲自走下台阶。
“免礼,刘先生辛苦了。”
他没有先去看刘承宗,而是將视线投向了那堆书稿。
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整套包装完整的书籍,大典用线装订,透露出丝丝知识的厚重。空气中飘散著新纸的草木香和墨跡的醇厚气味,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属於知识的芬芳。
朱高煦蹲下身,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册。
入手极沉。这重量,是几十年寒窗苦读的积淀,是几年呕心沥血的成果。
他解开麻绳,翻开封面。
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方块字。每一个字头,都用墨水写就,硕大醒目。字头之上,是拼音符號,拼音符號上还有声调的標记。再往下,才是释义、出处、用例。
排版工整,字跡一丝不苟,凝聚了无数个日夜的心血。
他翻了几页,大明时期的官话读音与他记忆中的现代汉语略有出入,一些拼法显得有些古怪,
但整体框架已经成型。这套拼音,足以成为一把钥匙,为这个时代的文盲,打开识字的大门。
“好,好啊!”朱高煦由衷地讚嘆,声音里透著一股真切的喜悦。
刘承宗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这几年的辛苦,在这一声讚嘆中,都值了。
“全赖殿下指明方向,学生等不过是拾遗补缺,做些苦力活罢了。”
朱高煦继续翻阅,眉头却不经意间皱了起来。
他发现,这本《文字大典》,与其说是一本字典,不如说是一座汉字的博物馆。它忠实地收录了每一个汉字的所有形態,无论是士大夫们在奏章上使用的正体字,还是市井小民在帐本上隨手写下的俗体字,都被並列陈列,不分高下。一个“回”字,下面竟然罗列了四五种写法。
朱高煦合上书册,將其放回原处。
他站起身,回主位,沉默不语。
议事厅內的气氛,隨著他的沉默,一点点凝重起来。刚才还因得到夸奖而舒展的空气,瞬间绷紧。刘承宗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他有些不安地看著朱高煦,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是拼音注得不对?还是释义有疏漏?
“刘先生。”朱高煦终於开口,声音平静,却带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几年,你和诸位先生的功劳,孤记在心里。这本《文字大典》,为我大秦立下了一块文化基石,功在千秋。“
刘承宗刚要谦逊几句,朱高煦却话锋一转。
“但是,它还不够。”
刘承宗一愣。
“殿下,您的意思是——”
“它太博学了,太庞大了。”朱高煦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发出“篤”的一声脆响。“它適合放在藏书阁里,供你们这样的大学问家研究考据。但它不適合放在蒙学孩童的书包里,不適合摆在帐房先生的柜檯上。”
他走下台阶,再次拿起刚才那册书稿,举到刘承宗面前。
“孤要的,不是让百姓们知道一个字有多种写法!孤要的,是让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学会最常用的那一种!”
他將书稿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孤决定,以此《文字大典》为基础,再编一部《大秦標准字典》!”
“將所有同义的异体字,全部废除!只取其一!
刘承宗的脸色瞬间变了,嘴唇动,似乎想说什么。
朱高煦没给他机会,继续说道:“而这选取的標准,只有一个一一哪个好写,就用哪个!”
“什么正体、古体,统统拋开!就用那些百姓们写了几百年,最方便,最省事的俗体字!”
“轰!”
刘承宗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跟跪著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一片煞白。
“殿下——不可!万万不可啊!”他的声音都在发颤,几乎是失声喊了出来。
“俗体字那—那是引车卖浆者流,不识笔法之辈,隨意涂抹的简笔!是鄙俗之字!如何能.如何能定为国朝標准?!”
“我华夏文字,自仓頜造字,歷经篆、隶、楷,其形其义,皆有法度,皆有传承!一笔一划,
都蕴含著圣贤的智慧!若以俗体为正,那岂不是岂不是將我华夏数千年的文脉,付之一炬?!”
“这是自毁根基!是数典忘祖啊!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