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几欲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这比当初让他接受西洋符號的拼音,还要让他难以接受。拼音只是辅助,可这改易字形,却是要动摇汉字的根本!这是要挖读书人的根!
朱高煦冷冷地看著他,任由他把话说完,
直到刘承宗声嘶力竭,涨红了脸,喘著粗气,议事厅里才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静。
“说完了?”朱高煦的语气里没有半点波澜。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刘承宗面前。
“我再问你,华夏几千年,文字的演变,是从简到繁,还是从繁到简?”
刘承宗一滯。这个问题,任何一个读书人都无法迴避。
“是从—从繁到简。”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割自己的肉。
“那不就结了?”朱高煦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既然几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到了孤这里,就成了数典忘祖?”
『孤不过是顺应大势,把这简化的进程,再往前推一把罢了!”
“你口口声声说文脉,说圣贤智慧。我问你,圣贤的智慧,是应该锁在象牙塔里,让你们这些读书人引为骄傲的资本,还是应该变成最简单的文字,让天下人人都能读懂,人人都能学习?”
朱高煦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刀。
“我大秦,刚刚经歷了淘参热,经歷了公司分红。无数百姓,一夜之间,手里有了钱。可他们有多少人,能在领钱的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又有多少人,能看懂我颁布的《公司法》上,写的到底是什么?”
“孤亲眼看到,那些在北方森林里跟熊瞎子拼命的汉子,那些在东天竺公司船上跟海寇玩命的水手,他们拿著分红的凭证,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只能哆哆嗦嗦地按下一个红手印!刘先生,你告诉我,这是文脉昌盛吗?”
“一个国家,如果只有不到一成的人识字,那不叫文脉昌盛,那叫愚民!那叫把绝大多数人,
死死地踩在泥里!让他们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朱高煦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刘承宗的心上。
他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他想到了那些在编撰《文字大典》时,为了一个字的读音,皓首穷经,翻遍故纸堆的同僚。他们是那样的虔诚,那样的执著,將每一个笔画都视为神圣。
可他文想起了,在蒙学馆里,那些孩子们因为一个笔画繁的“”字,愁眉苦脸,抓耳挠腮,
最后哇地一声哭出来的样子。
圣贤的理想,是“有教无类”。
可这繁复的文字,本身就是一道最高,也最无情的门槛。它將无数聪明的头脑,挡在了知识的大门之外。
朱高煦看著他动摇的神情,语气缓和了一些。
『孤不是要毁掉汉字。恰恰相反,孤是要让它,在这片新的大陆上,以前所未有的生命力,扎下根去。”
“这本《文字大典》,是根。它会作为最终的学术版本,永远保存。但我们必须从这根上,长出一棵更茁壮,更繁茂的大树。这棵树,就是《大秦標准字典》。”
他走回主位,拿起笔,在一张崭新的白纸上写下几个大字。
“大秦正字会。”
他將纸推到刘承宗面前。
“孤命你,为『大秦正字会』首任主管。继续带领你手下的先生们,以俗体字为標准,编撰《大秦標准字典》。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刘承宗呆呆地看著那五个字,只觉得那薄薄一张纸,重於泰山。
他缓缓地,缓缓地跪了下去。
这一次,不是因为激动,也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被更宏大的意志所折服后的,彻底的臣服。他仿佛看到了一扇新的大门在自己面前打开,门后是一个他从未想像过的世界。
“学生—领命。”
他的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
刘承宗带著一种被彻底重塑了世界观的恍惚感,离开了庄园。他走在路上,春风拂面,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脑子里反覆迴响著朱高煦的话。
议事厅內,只剩下朱高煦一人。
他走到窗边,看著外面生机勃勃的春天。
拼音,解决了“音”的问题。
简化字,解决了“形”的问题字典,解决了“义”的问题。
识字的三大障碍,被他一一扫平。
但这还不够。
思想的传播,需要载体。而最高效的载体,莫过於书籍。
他想起了毕昇发明的泥活字,想起了那效率低下的雕版印刷。太慢了,也太脆弱了。雕版刻一套书,耗时耗力,印不了多少就磨损了。泥活字又易碎,不易保存,也印不了多少书就需要重新雕刻泥模。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幅景象。
坚硬的铅锡合金被融化,在炉火中闪烁著银色的光芒。滚烫的金属液体被灌入一个个精密的铜模,冷却后,变成一枚枚大小统一,字跡清晰的金属活字。
成千上万的活字,被熟练的排字工,按照拼音的顺序,迅速地从字盘中拣出,排列成版。
巨大的螺旋压力机,取代了人力拓印。伴隨著沉重的“哎嘎”声,一整版书页,在瞬间就被清晰地印在纸上。
一天,就能印出过去一个月,甚至一年的量。
在欧罗巴,正是这台机器,点燃了宗教改革的火焰,催生了文艺復兴的浪潮,將整个黑暗的中世纪,砸得粉碎。
它让知识,不再是教会和贵族的专利品。它让思想,像野火一样,疯狂地传播。
朱高煦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东天竺公司,用刀剑和炮火,为大秦抢来了黄金和香料,那是物质的食粮。
而他,將用这台机器,为大秦,锻造出一个全新的灵魂。
这台印刷机,要打开的,是天下所有人的脑子。
一旦打开,他就要往里面,塞满他想让人们看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