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重重地戳在了“铅锡合金活字”那几个字上。
“孤要你,用金属,造出几万个,甚至几十万个这样的小方块。每一个方块上面,都刻著一个汉字。所有方块的大小、高低,必须一致!”
李成倒吸一口凉气。
“殿下!几万个?几十万个?还要一致?”
“不错。”朱高煦的语气不容置疑,“孤知道这很难。所以,不能用传统的翻砂法。孤的想法是,先用最好的铜,由最巧的刻工,刻出每一个字的反向字模。这叫『字模”。然后,用这个铜模,去浇铸铅锡合金,冷却成型,就成了活字。这样,只要铜模不坏,就能造出成千上万个一模一样的活字。”
“字模——”李成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这个思路,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他是铁匠,他知道铜比铁软,更容易精雕细刻。用坚硬的铜模,去铸造熔点低的铅锡合金,理论上是可行的!
但他立刻想到了新的问题。
“殿下,铅太软,容易磨损。锡又太脆。这合金的配比?
“试!”朱高煦吐出一个字,“孤给你们拨经费,给你们人手,给你们专门的工坊!你们就负责一件事,给孤反覆地试!铅多一点,锡多一点,甚至可以再加点別的东西!直到试出最合適的配方为止!”
“还有这个螺旋压力杆。”李成又指著图纸的核心部件,“这么大的铁,还要在上面开出精密的螺纹,这需要反覆锻打,千锤百链,才能保证它不断裂。而且这螺纹得一点点地磨出来。”
两个匠人,你一言我一语,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技术的世界里。他们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这是在跟监国太子说话。他们眼前只有一张充满挑战的图纸,一个前所未闻的造物。
他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切中要害。
朱高煦没有不耐烦,反而越听越兴奋。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不需要唯唯诺诺的奴才,他需要的是能解决问题的专家!
“你们说的都对。”朱高煦等他们说完,才重新开口,“孤把丑话说在前面。这件事,是绝密。从今天起,你们和你们挑选的徒弟,都要搬进孤为你们准备的专门工坊,吃住都在里面。没有孤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当然,待遇也绝不会亏待你们。你们和家人的用度,孤全包了。参与这个项目的匠人,每个人每月,发双倍餉银!”
双倍餉银!
李成和艾木呼吸都急促了一瞬。
但朱高煦拋出的,还不止於此。
他环视两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孤向你们保证,只要这台印刷机造出来,你们的名字,將会和这台机器一起,刻在上面。你们的功劳,將会写进我大秦的史书。”
名留青史!
这四个字,像一道天雷,狠狠劈在两个匠人的天灵盖上。
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匠人。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匠人的地位,比商人高不了多少。
他们一辈子,就算手艺再好,也只是个“匠”。
可现在,监国太子竟然许诺,要把他们的名字,刻在史书上!
这是何等的荣耀?这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李成的脸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双膝重重跪地,额头“咚”的一声磕在坚硬的地板上。
“殿下!草民愿意为这台机器付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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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木也激动得浑身发抖,跟著跪了下去,声音都变了调。
“殿下知遇之恩,草民万死不辞!”
“好!”朱高煦要的就是这股劲儿,“都起来。从今天起,你们就不再是草民。孤封你们二人为印刷机攻关的总匠师,授正七品官身,享朝廷俸禄!”
正七品!
虽然只是个匠官,但也是官!是能挺直腰杆,被人称一声“大人”的官!
李成和艾木彻底憎了,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们只是凭著本能,再次重重磕头。
“谢殿下天恩!”
朱高煦亲自將两人扶起,拍了拍他们坚实的臂膀。
“別谢孤。用你们的本事,把这台机器给孤造出来。这,就是对孤最好的感谢。”
他將那张图纸,郑重地交到两人手中。
“去吧。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孤只有一个要求,快!孤要儘快看到第一台样机!”
李成和艾木捧著那张薄薄的图纸,只觉得重若千钧。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火焰。那是一种被点燃的,名为“事业”和“荣耀”的火焰。
两人领命而去,脚步沉稳,再无来时的半分志忑。
书房里,重归寂静。
朱高煦走到窗边,看著工匠们远去的背影。
他知道,事情不会一帆风顺。合金的配比,字模的雕刻,油墨的研製,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难题。
这需要时间,需要大量的试错。
但他有的是耐心。
他已经將种子播下,剩下的,就是等待它破土而出,长成一棵足以撼动整个世界的参天大树。
而就在新京城郊,一座戒备森严的院落被迅速清空,大量的物资和人手开始秘密进驻。
夜深了,刚刚被授予官身的李成总匠师,却毫无睡意。
他没有睡在监国太子分配的舒適房间里,而是待在新工坊的锻炉边。炉火早已熄灭,只有几点余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他手里拿著一小块铅锭和一小块锡锭,在手里反覆掂量。
他的脑子里,全是白天朱高煦说的话,和那张古怪的图纸。
铜模,铅锡合金这些词,像一把把小锤子,不断敲击著他的神经。
他那个最得意的徒弟,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手脚地走了过来。
“师傅,您怎么还不睡?”
李成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问:“小子,我问你,铅和锡混在一起,用什么火候去熔,才能融得最均匀?”
年轻徒弟愣了一下,挠了挠头:“师傅,这-铅和锡熔点不一样,得先化铅,再下锡,文火慢搅—.”
“要是再加点別的东西呢?”李成打断他,“一种我们从没用过的金属,一种比铁还硬,但比铅还沉的东西?”
年轻徒弟彻底傻眼了:“这——这徒儿就不知道了。”
李成站起身,將两块金属锭重重地拍在徒弟手里。
“不知道就去想!去试!殿下给了我们这个天大的机会,要是搞砸了,我们师徒俩就不是愧对殿下,是愧对祖师爷!”
他眼中,映著炉底的残火,亮得惊人。
“从明天起,把所有活儿都停了!召集所有信得过的弟兄,咱们不铸炮,不打刀了!”
“咱们,改行铸字!”
一场技术攻关,就在这间不起眼的工坊里,伴隨著炉火的余温,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