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剔蠹锄奸,譎言覆局
李如楨在既激动又担忧的复杂心情中,缓缓退出东暖阁,
他原本是戴罪的勛贵,如今在定远侯的举荐下,在皇帝的青眼下,居然翻身了。
人生的际遇之神奇,莫过如此。
当然。
李如楨心里也明白。
他必须要证明自己的能力。
证明自己配得上皇帝的重用,否则,这骤然得到的圣眷,皇帝在下一秒,也能够隨时收回。
李如楨离开之后,魏忠贤上前对著皇帝说道:“陛下,这李如楨罪行不小,若是用他,恐御史会弹劾...”
“辽东將门,还是有值得利用的地方。”
李如楨李如柏,这两个人还是剩余价值可以榨取。
至於御史弹劾?
“不能將人一棍子打死,若是其能將功折罪,岂非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用什么人,如何用。
朱由校不需要別人来说,更不希望有人在他面前指指点点。
李如楨是有罪,但正是因为其有罪,朱由校才要用他。
而且面圣的第一日,他便將私藏军械的罪名直呈御前。
说明这傢伙还是有些小心思的。
將把柄放在他手上,凭藉著私藏军械的罪名,朱由校想什么时候处置他,便可以什么时候处置他。
换句话说,李如楨只有忠诚於他这条路走。
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就在这时,黄门太监在阁外出声了。
“启稟陛下,司礼监掌印太监魏朝、武驤右卫指挥使永康侯徐应垣请见。”
魏朝与徐应垣前往皇城西安门,武骤右卫驻地整顿,现在也有结果了吗?
朱由校当即道:“让他们进来。”
很快,意气奋发的魏朝踏著六亲不认的步伐进入东暖阁,但一见到皇帝,马上收拾器张模样,低头慢行,然后跪伏而下。
“奴婢拜见皇爷。”
永康侯徐应垣脸色发青,此番前去整顿武驤右卫,他不仅要吐出几年吃的空钱,更是得罪了一帮子的勛贵军户。
苦也!
“臣徐应垣,恭请陛下圣恭万安。”
徐应垣有气无力的行礼。
“朕躬安!”
朱由校摆了摆手,问道:“都起来吧,情况如何?”
魏朝闻言,当即挺直腰板,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之色,声音却刻意压低显出恭敬:“回皇爷的话,奴婢带著浙兵和锦衣卫刚到西安门,那帮蠹虫就炸了锅!有个千户竟敢指著奴婢鼻子骂『阉狗安敢欺辱勛贵”。”
他忽然模仿起那千户的挣表情。
“那杀才当场就抽刀要拼命!幸亏戚家军的箭快,嗖地一箭就钉穿他喉咙!”
魏忠贤在旁听得眼皮直跳,却见皇帝指尖轻叩案几,饶有兴致的听著这魏朝的故事,
顺带给他捧餵:“后来呢?”
“后来?”
魏朝突然扯开衣领露出包扎的纱布,委屈道:“皇爷您瞧,有个百户装死暴起,差点削掉奴婢半拉耳朵!”
这可怜兮兮的模样,朱由校还没来得及宽慰,便见这胖太监转瞬又眉飞色舞:“不过这个胆大妄为的百户没好到哪里去,被锦衣卫的绣春刀绞成肉泥!”
“统共宰了十二个刺头,剩下的全跪在血水里磕头,有个把总嚇得尿裤子,非说自己是成国公府的家生子..”
朱由校忽然冷笑:“成国公?”
魏朝立刻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伏地颤声道:“奴婢已將那狂徒单独关押,就等皇爷发落..:”
余光却警见永康侯徐应垣面如土色,心中暗笑,这蠢货刚才在西安门嚇得钻马车底,
这会儿裤襠怕是还没干透呢!
“明细在何处?”
魏朝这才恍然大悟,他狠狠的给了自己一个巴掌,然后膝行上前,將怀中拿出来的册子双手高举至御前。
“请皇爷鉴纳!”
朱由校拿起整顿武骤右卫的小册,只是翻开来,眉头便紧皱起来了。
好傢伙,武驤右卫的情况,比武驤左卫的情况好不到哪去。
武骤右卫五个千户所,最后拢共才两千人。
也就是一个千户所只四百人而已。
並且,左、右千户所因为负责宫廷宿卫,充作仪仗,兵力较足,一个千户所还有六百人。
但中、前、后三个千户所所多屯田或杂役,实际战兵仅200一300人/所。
这破大明,隨便查一查都是问题。
別人是去偽存真,沙里淘金,他整顿四卫营,那可称之为屎里淘沙。
“永康侯。”
看完小册的朱由校杀气四溢,喊了徐应垣一声,让这个勛贵一个激灵,下意识扑通一下,就跪伏下去了。
“臣在。”
“你为武骤右卫指挥使,清查整顿武右卫的重任,朕便交由给你。”
徐应垣顿时一喜。
交由他处理,岂不是有空子可以钻?
然而,他还没彻底开心起来,皇帝后面的话便又说了出来。
“不要想著钻空子,犯了事的人,该杀的杀,该处理的处理,东厂、锦衣卫的人会隨时跟在你身边,若是敢徇私枉法,以至於欺君罔上..:”
朱由校眼神十分危险,盯著永康侯,后者感觉像是被刀剑架住脖子一般,只觉得背后生寒。
“那永康侯府,朕看就別存著祸害人了。”
砰砰砰徐应垣连忙磕头表態。
“陛下放心,武右卫臣若是没整顿好,请陛下斩我人头,抄了侯府。”
他浑身上下都不乾净。
为求活命,便也只能做陛下的刀剑了。
至於不做...
恐怕今日被杀的千户、百户,便是他之后的下场。
“记住你说的话。”
打发了徐应垣之后,朱由校看著天色。
如今天色不早了。
至於腾左卫,腾右卫的整顿事宜,恐怕要到几日后才有结果。
原因很简单,腾骤左卫的驻地在昌平的天寿山汤泉行宫附近,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守护明陵,扼守居庸关。
腾骤右卫驻地在通州张家湾。
两个卫所距离京城有一段距离,来迴路程需要的时间比较多。
不过。
在朱由校看来,这两个卫所的情况,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大明朝的顽疾,一个一个来根治罢!
泰昌元年,十月二十三日。
崇文门外,茶肆櫛比,士人趋之若鶩。
其中有一家茶馆十分出名,叫做马姓茶肆,以福建武夷茶闻名。
茶馆里面,不仅有专供饮茶、下棋的地方,更兼有评书表演,如《三国》《水滸》
等。
近来茶馆换了一个说书人,竟能说些宫中秘闻、官员,吸引了不少人前来饮茶。
二楼雅间,身材高大的青年人排出二十文钱,给了当值小二。
“两人,不要打搅。”
这青年身著靛蓝色直,领口与袖缘以暗云纹锦缎镶边,腰间束一条素白丝絛,悬一枚青玉坠角。
头戴黑色四方平定巾,巾后垂下两带,衬得面容愈发肃整。脚下麂皮靴虽旧却洁净,
步履间隱约露出白布袜的滚边。
正是当时京城文士常见的“雅洁“打扮。
此人正是如今的刑部主事洪承畴。
“客官,可要人伺候?”
洪承畴摇了摇头,赶走了想来伺候的『茶博士”,径直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彦演好雅致,居然还会到茶馆喝茶。”
与洪承畴同来的,是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人。
此人穿一件杏色贴里袍,衣身以同色丝线绣出细密冰梅纹,外罩对襟鸦青搭护,纽系得一丝不苟。
头戴乌纱描金逍遥巾,巾侧插一支竹节纹玉簪,腰间带上掛著荷包、牙牌等物,
指间一枚鎏金银戒暗显家底,却无臂越之嫌。
正是当朝户部都给中事侯震肠的长子,还在考进士的侯曾。
“雅兴吗?”
洪承畴摇了摇头,说道:“这个马姓茶肆背后有锦衣卫的身影,否则,这说书人大谈宫中秘闻、官员辛秘,换做是其他人早就被抓起来拷问了,至於到现在还相安无事?”
侯曾愣了一下,道:“我还以为你想喝闽茶了。”
马姓茶肆贩武夷茶、安溪铁观音,这些都是闽茶。
而洪承畴正是福建人。
“哪有心思喝茶。”
洪承畴嘆了一口气。
“陛下天威难测,在下又苦无门路,只得多探听些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