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的沉水香突然变得鲜活起来,混进了记忆里艾叶与菖蒲的气息。
而王昇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后来你外祖父升了总旗,家里有了小院。她总爱趴在井沿数星星,说要把北斗第七星摘下来当键子.::”
他的手指在空中虚抓了一下,又颓然落下。
“那会儿井水清得能照见人影,现在...”
说了这么多小时候的故事,王昇一想到自己的姐姐已经没了,便是再铁石心肠的硬汉,也忍不住落泪。
朱由校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发现他也在流泪。
他的身体好似不受控制一般,拼命的流泪。
或许,渴望母爱的天启皇帝,听到自己亡母的故事,也会情不自禁罢。
“请陛下节哀。”
王昇见到皇帝流泪的模样,心中一软。
之前对皇帝的疏远顿时散去。
这是姐姐的血脉,他是大明皇帝,但同时,也是我的外甥!
“才知道母后小时候也如此顽皮,朕对自己的母亲,又有新的认识。”
朱由校擦了擦面颊的眼泪,收拾情感,对著王昇问道:“国舅是朕不多的亲人,不知道如今是何官职?”
王昇愣了一下,感情陛下不知道他的官职?
国舅爷缓缓说道:“蒙恩得了个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事。”
朱由校故作疑惑。
“朕记得,上个月追封外祖父为伯爵,怎国舅没有继承爵位?”
王昇摇了摇头,说道:“陛下,那是流爵,不能继承的。”
朱由校样装生气,说道:“朕的国舅,岂能无爵?”
他对著门外喊道:“召礼部侍郎入殿!”
很快,在门外候著的礼部侍郎孙慎行快步入殿。
“臣礼部侍郎孙慎行,恭请陛下圣恭万安!”
“朕安,起来罢。”
孙慎行是孙承宗的恩师,孙承宗起势之后,朱由校对这小老头也颇有青眼。
当然::
既然和皇帝亲近,和孙承宗亲近,自然是被东林党人排斥的。
孙慎行被外臣归类到幸进之臣的行列,属於帝党。
没错。
虽然朱由校明说了不许党爭。
然而这些人明面上不敢明言结党,但暗地里,却给各个官员划分派別。
只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大明的顽疾,不是一个圣旨,一个政策就能够扭转的。
“陛下召臣,不知有何事?”
朱由校开门见山问道:“孙卿,朕问你,朕的国舅,可蒙恩为伯否?”
孙慎行警了一眼眼眶通红的王昇,当即说道:
“陛下圣明!《大明会典》有载:“国朝外戚之封,恩及三代。』今新城伯王天瑞既蒙追赠,其子嗣承爵,合乎祖制。”
他略作沉吟,又补充道:“臣查弘治年间旧例,孝宗皇帝封后弟张鹤龄为寿寧伯,亦属流爵转世袭之典。若陛下欲殊恩,可援此例。”
朱由校抚掌笑道:“善!便依弘治故事。”
朱由校是个行动派,他当即便对侍立在侧的司礼监隨堂太监吩咐道:“取黄綾圣旨来。”
那太监闻言,立即躬身退出东暖阁,不多时便捧看一卷明黄云纹帛书回来,身后还跟著两名捧著朱漆托盘的小太监,托盘上盛著青玉纽“敕命之宝“,一盘放著青海水龙纹笔舔,里头已研好硃砂墨。
孙慎行见状,主动上前接过帛书,在御案右侧的紫檀木矮几上铺开。
而在这个时候,朱由校又召翰林院学土,来撰写礼仪性詔书。
这个翰林院学士不是別人,正是今日方才来面圣过的孙如游。
只见他挽起袖口,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紫毫笔,蘸墨时警见皇帝正扶著王昇的骼膊低声说话,便刻意放慢动作,待君臣敘话完毕才轻咳一声:“请陛下示下詔书细则。”
额朱由校说道:“册封国舅为新城伯。”
孙如游脸色顿时一垮。
好吧。
虽然领导的要求有些不著调,但孙如游的文学素养过硬,还是很快完成了詔书书写。
“请陛下御览!”
朱由校看了看里面的內容,满意的点了点头。
“孙卿笔锋犀利,票擬正正好!”
皇帝没有盖印,將圣旨递给孙如游,转头对王昇温言道:“舅舅且听封!”
王昇慌忙伏地,只听孙如游朗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日:
朕惟《春秋》重亲亲之义,《礼经》著睦族之文。尔锦衣卫指挥金事王昇,乃孝和太后同怀弟也,温良篤慎,克绍家风。
特晋尔为新城伯,食禄千石,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尔其谨守忠孝,永保禄位。钦哉!”
暖阁內炭火啪作响,映得王昇涕泪纵横。
他重重叩首,哽咽道:“臣...臣肝脑涂地,难报陛下隆恩!”
朱由校將王昇扶起来,说道:“你我血脉相连,何须说这样的话?”
转头,朱由校看向孙如游,说道:“孙卿,这票擬好的詔书,还是按照流程走罢。”
他著急忙慌宣旨,主要是为了收心。
虽然这个圣旨发中旨也没什么。
但方从哲主持的內阁,朱由校还是决定给他点面子。
毕竟老方黑锅替他背的够多了。
让他少被御史弹劾,也算是他的圣恩了。
孙如游当即点头。
“微臣领命。”
眾人离去之后,东暖阁中,便又只剩下王昇一个外臣了。
“朕敕封国舅为新城伯,却也有难言的苦衷。”
圣恩隆隆,新晋新城伯王昇捶胸说道:“陛下都说了,你我血脉相连,如今陛下的事情,便是臣下的事情。”
“国舅乃真忠臣也!”
將王昇高高的捧在天上,朱由校的话这才缓缓说出来。
“不久前,宫中发生刺君案的事情,国舅可知晓?”
王昇脸色顿时阴沉,他点了点头,说道:“臣下听说了,是卖国的八大晋商,要害陛下性命。”
这些事情,崇文门外的茶馆,说书人说过。
“哎~”
皇帝长嘆一口气,面色十分忧愁,说道:“其实,要害朕性命的人,何止八大晋商,
朕如今在宫中,连个觉都睡不安稳,这才去整顿四卫营,然而,四卫营整顿之后,该交给谁掌管,护卫宫禁呢?”
王昇愣了一下,很是上道的说道:“臣下虽然才能不够,但对陛下绝对忠心,做一个护卫乾清宫的千户,臣下是绰绰有余的。
朱由校摇了摇头,说道:“以国舅的能力,千户实在是屈才了。”
千户还屈才?
他的父亲,到死都才是一个百户。
他咬了咬牙,说道:“护卫宫禁的卫所指挥使,臣下有信心去做!”
朱由校还是摇头,最后缓缓说道:
“朕要你提督四卫营!”
提督四卫营?
咕嚕~
王昇愣住了,他有些颤抖的说道:“我听说成国公方才是一卫指挥使,国公之尊,当能屈居我下?臣下提督四卫营,恐怕会被人非议。”
“国舅无须多虑。”
朱由校颇有豪情的说道:“国公算得了什么?在朕看来,国舅比国公尊贵多了,你先去四卫营了解情况,若有不明白的,可直接去问李如楨,再有不懂,可面圣,朕来告诉你!”
王昇嘴唇微抖。
这是何等的权柄啊!
怎么有些害怕呢?
然而,看著自家外甥期待的目光,想到自家外甥在宫中的处境,王昇將心一横,当即说道:“既然如此,臣下便是舍了性命,也要將陛下给的差事办好!”
朱由校欣慰的点头,再说道:“王家之中,若有才俊,亦可上稟,考校之后,朕亦可赋予重任。”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王昇起势,手底下也得有人可用。
“家中確有几个子弟,或可堪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