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金汤销骨,黍离埋鉤
介休县的驛馆很是简陋。
本容不下王承恩带来的锦衣卫校尉、东厂番役、以及户部兵部的官员。
但方法总比困难多。
王承恩占用了驛馆周围的屋舍,让驛馆的驛卒驛吏暂时去別的地方居住,这才容纳了此行的隨行人员。
同时,王承恩也谨防外人探查驛馆中情报,
在驛站之外,他安排了三组锦衣卫巡视,十二个时辰不间断。
无他的命令,閒杂人等不准进入驛馆。
此刻。
驛馆大堂灯火昏黄。
王承恩端坐在主位之上,几个机灵的太监上前来伺候,倒上薑汤。
一碗薑汤喝下去,王承恩有些沉重的脑袋又变得轻灵起来了。
在云雨轩,他虽然是装醉的,但毕竟酒还是一杯一杯的喝了下去。
还好他酒量尚可,若是酒量不好的,喝那一坛酒,估计是真的要躺著回来了。
“散出去的夜不收,回来了没有?”
朱由校登基之后,一直在扩招锦衣卫编外人员,虽然主要的人员散在北直隶,但还是有些人员安排在山西、陕西这些地方的。
尤其,查抄晋商,本就是朱由校登基之前便想好要干的事情了。
在八大晋商各家祖地,魏忠贤都提前买通了许多人,作为锦衣卫的眼线。
王承恩到此地,自然是要接收这些情报了。
“稟公公,散出去了二十多个,已经回来了半数。”
中年太监点了点头,说道:“让他们过来,咱家有话要问他们。”
“奴婢遵命!”
很快,出外的夜不收便趋步进入堂中。
他们並非是穿著东厂、锦衣卫的袍服,而是身穿当地服饰,有些人乾脆就是土生土长的山西介休百姓,只不过被锦衣卫发展为编外人员。
薑汤喝完,又有服侍的太监端来醒酒热茶。
王承恩端起茶盏,小饮一口,问道:“你们出去调查了好些日子了,咱家问你们,晋商范永斗,是真死,还是假死?”
司礼监太监王承恩目露寒光,对於范永斗的突然暴死,他十分有十二分的不信。
一个本地的锦衣卫探子上前说道:“稟公公,范永斗確实在一个月前,便没有人见过了。”
“没有人见过,不代表死了。”
王承恩將手上的茶盏放下去,再问道:“范永斗何时下葬的,又葬在何处?”
“回公公的话,范永斗在半个月前下葬的,下葬之地,就在县城西面,范家祖坟那一块。”
王承恩眼神闪烁,问道:“证明范永斗真死还是假死,只需要將他的尸体挖出来即可,虽然过去了半个月,但尸体应该还可以辨別清楚。”
这个探子赶忙说道:“恐怕要让公公失望了,范永斗是火葬的。”
范永斗的坟,他们已经挖过了。
只看到骨灰,没看到户体。
火葬?
王承恩笑一声,说道:“身体髮肤,受之父母,火葬那是贫者无力购置墓地时,不得已才会选择的方式,范家连这点钱財都没有?”
探子赶忙回话,说道:“听闻是范永斗害了病,必得火葬。”
“当真是巧了。”
先是暴死,再是害病火葬,这化成灰了,谁还认得出这骨灰是谁的?
但这么多巧合,也是让王承恩心中更加怀疑:范永斗没死!
事出反常必有妖!
王承恩再看向其他人,问道:“范家的田產、商铺、货栈的资產,还有他们埋银子的地方,都查清楚了没有?”
诺大个介休范氏的祖地,只能抄出十万两?
王承恩不信!
又一个探子上前,说道:“回公公的话,小人前去仔细调查过了,范家的土地有数千顷之多,
商铺、货栈更是密布汾州府,原本不止我们抄家所得这些產业,不过...”
“不过什么?”
掩藏在暗处的,似乎是要浮出水面了。
这个东厂探子继续说道:“不过在一个月前,范家便將这些土地卖出去了。”
卖出去了?
卖得真及时啊!
王承恩冷笑,他隱隱抓住事情的关键了。
“都卖给谁了?”
“介休县的知县王孕长、汾州府的知府刘遵宪,还有大同、太原镇的边將。”
“低价卖出?”
户部官员此刻站了出来,说道:“红契之上的土地价格,与行情价没有多少分別。”
《大明律》规定土地交易必须签订『红契”(官方契约)。
买卖双方需向州县衙门申报交易价格。
因为买卖土地是要收税的。
洪武年间定『三十税一』,实际执行多有浮动。
红契的数字无恙,看似好像没问题。
但王承恩不是雏儿,知道地方的猫腻。
“所卖之地,多上等田,还是下等田?”
明代田赋按土地等级徵收,不同等级的土地价格不一样。
將上等田偽报为下等田,其实就算是另类的降低交易价格。
户部官员如实回答:“红契上多为下等田。”
“呵!”
王承恩冷笑一声,说道:“看来范家提前贿赂了办事的人了,难怪王孕长与刘遵宪如此为他们说话,是收了好处了,而且,这种好处,恐怕不止是上等田当下等田卖。”
上等田按下等田的价格卖,这只是降低卖价的其中一个手段而已。
还有一种手段,是黑白契並行,
实际交易用“白契”(私契),另立低价『红契”报税嘉靖《崑山县誌》揭露:“民间实价十两,税契止报二三。”
不过,在介休县这里,恐怕是反过来的。
白契价更低,红契价更高,为的就是贿赂汾州知府、介休知县,以及大同镇、太原镇的利益相关者!
“汾州知府刘遵宪和介休知县王孕长除了买范家的田地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罪证?”
这个时候,户部官员上前回稟道:“河东盐运使司报告显示,汾州府存在“盐引虚派“问题,
涉及盐引3,000余引。”
盐引三千余引,约合白银一万八千两,这不是个小数目。
“还有一些事情!”
早就在介休的锦衣卫探子回稟道:“今年九月,范家纵奴打死佃户案,刘遵宪批“从宽处置“,仅赔银10两,这是司法舞弊。”
“冰敬今岁,范家给了汾州知府刘遵宪两千两,给了介休知县王孕长五百两。”
“刘、王二人子女多与晋商联姻,如王孕长侄女嫁范永斗堂弟,形成政治同盟。”
“介休县给范氏商队路引二十张,內注『农具』实为铁锅三百口。”
“介休县诡寄田亩达1200顷,其中800顷与范家有关,导致年亏空税粮2400石。”
山西不在天子脚下,这些当地的父母官,跟土皇帝没有什么区別。
因此胆子也极大。
像是在京城,如果谁敢明目张胆犯罪,早就下詔狱了。
然而这些人,便是贿赂,都敢光明正大,
王承恩派番子出外找寻罪证,才半个月不到,搜集到范家与汾州知府、介休知县的醃事便一大堆,可称竹难书。
哎~
王承恩长嘆一口气。
不出来不知道,一出来看嚇一跳。
大明朝是烂到根子里面去了。
王承恩面露杀气!
这些人必须要处理!
不过。
处理这些人的时候,他还要预防出现民变,兵变。
毕竟,就他现在得到的这些信息,山西的官商勾结的情况,已经十分严重了。
他要翻脸,还得防止汾州知府、介休知县他们狗急跳墙。
甚至,还要防备大同、太原边镇那些收了范家好处的边將下黑手。
沉思许久,王承恩一脸凝重的看向眾人,问道:“汾州府中,有多少可用兵卒?可有人蓄养私兵?”
帐面上,汾州府下辖的兵卒主要有一千到两千人不等。
其中卫所兵约一千人(属山西都指挥使司体系)。
巡检司弓兵约三百人(分驻各要道关卡)。
府衙捕快约八十人(负责治安缉盗)。
除了这些常规的军事力量之外,汾州府还有特殊军事力量。
盐运司护卫有100-150人(护卫河东盐池),
驛递兵卒有30-50人(保障官道畅通)。
至於介休知县的直属武装,就只有县衙壮班大概五十人。
当然,明面上是这么多人,实际上就不知道了。
有知晓其中情报的探子上前说道:“启稟公公,范家在介休有堡寨乡兵两百多人,而这一个月来,汾州府与介休县皆是因河东盐池盐丁暴动,临时徵用了民壮五百人。”
如今的大明其实就是一个火药桶。
小规模的民变不断。
山西同样如此。
盐丁、流民、破產农民、军户、匠户、船户等专业群体因不堪压迫,时常闹事暴动。
且白莲教系多活跃於汾州、平阳等晋南之地。
隨时准备给你来个大的。
范氏如果没有堡寨乡兵,根本守不住自家的產业,而汾州府如果不徵用民壮,也很难镇压暴动。
听了探子的话,王承恩心中更加沉重了。
他继续问道:“山西都司、按察使司的人,有没有与范氏勾连?”
探子回答道:“范氏每年都有向山西都司、按察使司送孝敬。”
山西都司、按察使司掌管山西部分兵力。
卫所兵归山西都司管辖,巡检司弓兵受山西按察使司管辖。
如果这两个也不乾净的话。
那么,他此番抄家范氏,要应对的力量,恐怕有三千人以上。
这还仅是汾州府,如果將大同镇、太原镇的边军算进去,那就更不得了了。
好在,他也並非是没有准备。
“浙兵与川兵到何处了?”
没错。
朱由校早就知道要抄家晋商,就不能只靠当地的兵卒。
而是要靠外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