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青藜照讲,金鉦刈桀
天启元年一月二十三日。
积雪消融,金水河的水开始流动,倒映著红墙黄瓦。
乾清宫前的白玉栏杆被阳光晒得微微发亮,几只麻雀在檐角跳跃。
太监们撤下了厚重的帘,换上轻薄的纱帐。
御园里,枯枝抽出新芽,尚膳监开始准备春笋、鲜鱼等时令贡品。
文华殿外的空地上,翰林学士们趁著晴好晒书,淡淡的墨香混著泥土气息飘散开来。
朱由校清早御经筵。
三日一度的听方从哲他们念经,也不算是没有收穫。
最起码,朱由校的文言文功底,已经是有巨大的提升了。
经日讲被视为文官向皇帝灌输儒家正统思想的重要场合。
翰林学士们引经据典,试图以圣贤之言塑造帝王心术。
然而,天启皇帝朱由校却让这场洗脑仪式变得格外微妙。
他的思维早已定型,甚至带著几分匠人般的务实与叛逆。
当白髮苍苍的讲官们摇头晃脑地阐释“祖宗之法不可变”时,朱由校可能会突然打断:“若按《孟子》所言,並田制当真可行,为何洪武爷要推行鱼鳞册?”
当学士们歌颂『垂拱而治”时,他又会直接反驳:
“垂拱而治?朕读史书,见汉文帝与民休息,尚亲耕藉田以劝农桑;唐太宗贞观之治,亦常夜半披衣,与房、杜论政至天明。所谓无为,非真无所为也,乃不妄为、不扰民而已。”
“而今国库空虚,边患频仍,流民遍地,尔等却劝朕高居九重,垂衣拱手?若天下可因清谈而治,何须设六部、置百官!”
这些跳出框架的詰问,常常让满腹经纶的翰林们哑然。
他们发现,这个年轻的皇帝,辩经常能另闢蹊径,竟能以工匠般的逻辑拆解经典,用刨刀般的犀利剥去道德说教的外壳。
与其说是臣子教授皇帝帝王之术,不如说皇帝洗脑臣子为臣之道。
对朱由校而言,御经筵的要义不在讲学,而在奏对。
这位年轻的帝王深谱:端坐经之上,正是把握朝局动向的绝佳时机。
当翰林学士们捧著经书照本宣科时,他的目光却始终在观察著阶下群臣的神色变化一一谁在认真聆听,谁在敷衍应付,谁又暗藏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更重要的是,前几日批阅奏章时遇到的疑难,此刻便可当廷质询。
內阁辅臣、六部堂官齐聚一堂,往往三言两语间就能將悬而未决的政务理清头绪。
这般面对面的议政,比起文书往来,效率何止倍增。
御经筵之后,朱由校摆驾乾清宫。
在东暖阁方才將奏疏拿起来,准备批阅,便见黄门太监前来通报。
“启稟陛下,英国公张维贤父子递牌子请求面圣!”
朱由校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今早锦衣卫消息,英国公带著练好的八千京营將士,已经是从开封回京了。
“让他们进来吧!”
没过多久,东暖阁大门打开,身穿国公袍服的的张维贤,和穿著锦衣卫飞鱼服的张之极,缓步进入东暖阁。
“臣英国公张维贤(卑职御前带刀千户张之极),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朱由校摆了摆手,说道:“起来罢,赐座。”
司礼监太监搬来小凳,两人绷直腰杆,虚坐而下,態度谦卑至极。
“此番前去练兵,整顿京营,国公劳苦功高。”
“此皆臣之本份,何敢称劳苦功高?”
张维贤此番迟归京师,行程迟缓更甚三百斤的福王车驾,实则是沿途操练新军所致。
这位国公爷带著亲兵,自开封至京畿,沿途收拢青壮流民充入行伍,硬是將京营名册上的虚额填补了七七八八,总算凑足了八千之数。
至於吃空餉这等勾当?
如今的张维贤便是借来百副肝胆也不敢沾染分毫。
自他奉皇命整顿京营以来,已接连处置了数位侯爵,与勛贵集团结下死仇。
那些个躲在暗处的眼睛,正等著寻他的错处。
此刻,这位孤臣子立的国公爷整了整蟒袍,將目光投向御座。
普天之下,唯有眼前这位天子,才是他最后的倚仗!
朱由校笑了笑,说道:“朕赏罚分明,有功就得赏,国公要什么封赏?”
张维贤摇了摇头,说道:“能为陛下分忧,乃臣之本份,不敢邀赏。”
朱由校轻笑一声,说道:“你不要赏赐,朕却不能不赏。你父子二人忠心勤勉,朕心甚慰。”
他略一沉吟,转头对身旁的司礼监太监道:“传旨一一赐英国公张维贤袍一袭、玉带一条,
加禄米二百石,赐田万亩;其子张之极擢升锦衣卫指挥金事、勛贵营指挥使,赐绣春刀一柄、御马监良驹两匹。”
张维贤闻言,连忙起身叩首:“陛下天恩浩荡,臣父子愧不敢当!京营练兵本是分內之事,岂敢受此厚赐?”
朱由校抬手虚扶,温声道:“国公过谦了。整顿京营虚额、沿途招募青壮,非胆识兼备者不能为。朕听闻你途中还自掏腰米賑济流民?”
见张维贤面露异,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锦衣卫的密报里,可不止有勛贵的罪证。”
张维贤闻言,心中一紧。
还好他一路上老实本分得很,若真有其他小动作,恐怕早就呈於御前了。
张之极原本心中暗喜,想著擢升锦衣卫指挥事已是官升数级的好差事。
可当勛贵营指挥使几个字从宣旨太监口中吐出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陛下这是要臣的命啊!』他在心底哀豪。
自己刚帮著收拾了不少勛贵,现在转头就要去统领这帮人的子弟?
这哪是升官,分明是送死张之极偷偷抬眼瞄向御座,只见天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那眼神分明在说:『爱卿,朕就喜欢看你这副想死又不敢死的模样。
张之极虽然心里在吐槽,但此时也只得伏地谢恩。
朱由校打量著他紧绷的飞鱼服,忽然道:“张之极,朕对你寄予厚望,望你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张之极当即磕了三个响头。
咚咚咚之后才有些鬱闷的说道:“卑职定不负陛下厚恩!”
朱由校瞧著张之极那副如丧考姚的模样,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这滚刀肉的心思,他岂会不知?
英国公这些日子在勛贵圈子里確实名声不佳,手上沾了不少勛贵的血。
但“张指挥使且细想。”
皇帝轻叩御案,意味深长道:“如今勛贵营中,有多少人本该与爵位无缘?正是因为英国公杀了那些在爵之人,他们才有了出头之日。”
张之极闻言一证,眼中渐渐泛起精光。
“这些人非但不会恨你,反倒要谢你给了他们机会。”
朱由校缓缓起身,负手而立,
“更何况,有朕在背后给你撑腰,若连这些勛贵子弟都压不住,那这指挥使的位子,朕看你也確实坐不稳。”
皇帝此话一出,张之极当即表態道:“陛下放心,臣一定將勛贵营治得服服帖帖的!”
见张之极如此表態,朱由校这才满意点头。
“陛下,可要传午膳?”
暖阁外传来尚膳监太监请示传膳的声音,朱由校顺势起身:“今日留膳吧,正好与卿等说说京营火器操演的新章程。”
他指了指张之极,笑著说道:“你父亲总夸你善骑射,待会儿去校场让朕瞧瞧。”
“是!”
张之极如今信心倍增,没了烦扰之后,心里倒是,但眼睛却是在东暖阁四周瞟了瞟。
骆养性那廝呢?
跑哪去呢?
英国公父子与天子共进午膳的恩宠,在旁人眼中自是羡煞朝野。
精致的御膳摆了满桌,可三人箸尖沾唇即止,这顿御赐的午膳,本就不是为果腹而设。
张维贤浅啜了一口羹汤便搁下银匙,借著呈递奏章的动作,將整顿京营的要务细细道来。
张之极更是连象牙筷都没动几下,全神贯註记著天子每一句提点。
侍立在侧的司礼监太监看得真切:那碗盏里的御膳几乎原封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