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华肃然叩首:“臣遵旨!必当严查此事,绝不让豪强借朝廷徵税之名,行兼併之实!”
但他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此事牵涉甚广,恐非一朝一夕可成。”
朱由校自然知道清查兼併土地不是那么容易做成的,此事必將得罪无数人。
但他还是伴装啥都不懂的模样,问道:“哦?要做成此事,有何难处?”
李汝华深吸一口气,谨慎答道:“回陛下,土地兼併之弊,由来已久。各地豪强、宗室勛贵,
乃至朝中诸公,多有侵占民田之举。若骤然清查,恐怕..:”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恐怕会触动太多人的利益,甚至引发朝堂动盪。”
朱由校冷哼一声:“难道朕还要顾忌这些蛀虫?”
李汝华连忙俯首:“陛下息怒!臣並非劝陛下放弃,而是建议徐徐图之。可先选一二行省试点,待摸清底细、稳住局面后,再逐步推行全国。如此,既能避免激起反弹,又能確保政令顺利施行。”
朱由校沉默片刻,目光深沉。
他自然明白李汝华的顾虑一一若贸然动手,恐怕会逼得某些人键而走险,甚至暗中阻挠新政。
毕竟,兼併土地,大傢伙都干了。
触及的利益方太多,事情自然就难办了,
良久,他缓缓点头:“好,此事便依卿之见,先选北直隶试行。但朕要你暗中查访,务必摸清各地兼併实情,尤其是那些背后站著朝中重臣的豪强!”
李汝华肃然叩首:“臣遵旨!必当谨慎行事,不负陛下所託!”
其实朱由校原先准备在陕西山西二地清查土地兼併之事,但想了一下,还是算了。
北直隶是天子脚下,是朱由校的基本盘,他手上有十多万京营兵卒,出了什么乱子,他可以当即镇压。
而如今的陕西、山西,流民四起,清查土地兼併,势必触动当地豪强利益,那是真可能引起民变的。
还是將脚底下的北直隶清扫乾净,再打扫其他地方的污秽。
想到此处,朱由校不由轻嘆一口气。
还是手底下的京营兵卒不够多。
若是够多,他以练兵的名义,让京营十万分別进驻山西、陕西,再行清查土地之事,便是当地豪强官员再有意见,也只能將这口气咽下。
说到底,他手底下的兵卒不多,有战斗力的,还远不够。
更不必说,辽东的战火未熄,
这烂摊子,还是一步一步的清扫为好。
步子迈大了,容易扯到蛋。
朱由校不想似他那愚蠢的弟弟一般,將本来可以多续命几年的大明,直接折腾死了。
当然:
朱由校也没忘记推广番薯和玉米之事。
他对著李汝华说道:“李卿,既然百姓手中银钱短缺,那收税时可否允许番薯、玉米等作物抵税?此举既可减轻百姓负担,又能藉此推广新粮,一举两得。”
李汝华闻言,略一思索,谨慎答道:“陛下此策確有可取之处。以实物抵税,古已有之,
如“租庸调製”时便允许纳绢、布、粮等抵赋。若將番薯、玉米纳入徵税范围,確能促使百姓主动种植。”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臣以为需注意三点:其一,番薯、玉米虽可能是耐旱高產,但储存、运输较粮食更为繁琐,需提前规划仓储;其二,各地官府需统一折算標准,避免奸吏藉机盘剥,强征多收;其三,须严令地方不得强制摊派,须以劝导为主,否则恐生民怨。”
朱由校点了点头,他对李汝华的能力是认可的。
他的用人风格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既然要办这件事,自然就要適当给予权力,朱由校缓缓说道:
“李卿,朕欲改革税收制度,以解民困、抑兼併、充国库。此事由爱卿全权负责,务必与內阁诸臣、六部官员商议妥当,確保万无一失。”
李汝华心头一震,深知此事干係重大,连忙叩首道:“臣领旨!然税收改革牵涉甚广,若贸然更易,恐致地方动盪。臣请陛下允准,先与户部、內阁详议细则,再择一二行省试行,观其成效后再行推广。”
得罪人的事,不能他自己干。
万一这事要是干砸了,锅他一个人背不动。
得多拉几个人过来。
朱由校微微頜首:“卿思虑周全,朕准你所请。但有三点须谨记一一”
“请陛下圣训!”
皇帝竖起三根手指,目光锐利如刀,缓缓说道:“其一,新税制须减轻小民负担,绝不可再纵容豪强逃税;其二,徵税须灵活,可纳银、纳粮,亦可折以番薯、玉米等新粮,以利推广。其中银两、实物的份额,应因地制宜,不必全国一致;其三,严查官吏中饱私囊,凡借改革之名盘剥百姓者,立斩不赦!”
李汝华肃然应道:“臣谨记陛下训示!必当与诸臣反覆推敲,既保朝廷税入,又安黎民之心。”
其实朱由校现在最担忧的,不是政策不好,而是下面执行不好。
他知道,詔书字句一旦出了紫禁城,便会像投进深潭的石子,激起几圈涟漪后,沉入层层淤泥多好的政令,经了州县的手,都能变成刮骨的刀。
一丈深的池子,到了地方必会缩成七尺;拨下去的賑银,过一道衙门便少三成。
这些官员们啊,奏对时句句『圣明”,转身却把圣旨拆解得七零八落。
他们像一群裱糊匠,用浆糊把破败的江山黏成个纸灯笼,內里早被虫蛀空了,偏还要在面子上描龙画凤。
至於驛站?御史?
朱由校想起后世那些直达天听的举报电话,最终不也成了摆设。
连卫星监控的时代都拦不住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何况这靠驛马传信的天启朝?
那些风尘僕僕的巡按,早被沿途的接风宴泡软了骨头。
最让他脊背发寒的不是天灾,而是『皇命”在传递中不断异化的过程。
抗旱的政令会变成摊派的藉口,新粮种会被倒卖成高价,连他亲批的『允许实物抵税”,都能被豪强曲解成强征的由头。
仿佛有张无形的网,把利民的政策绞成绞索。
这也是为何朱由校嫌自己手上兵卒不够的原因。
若此刻手中有三十万精兵,何须跟这些囊虫玩什么“徐徐图之”?
直接提著刀去州县,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大明的主人!
大军压境,剑悬颈首,看谁敢把賑灾粮换作霉麩!
可辽东的战报提醒著他:大明的刀刃,早锈得割不动豪强的咽喉了。
终究要借他们的手办事啊.::
朱由校闭眼揉著太阳穴。
徐光启的番薯、李汝华的税改,都不过是投石问路的棋子。
这场与官僚体系的博弈,得像熬鹰般慢慢磨。
既要让他们闻到血腥味,又不能逼得他们啄瞎主人的眼睛,
治理大明朝,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好在...
他已经走在正確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