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的春寒从不远处的伏牛山上席捲而下,一如不知检点的女流子,不停把冰凉的指尖往別人脖颈里钻。
王世钧紧了紧有些单薄的衣领,又把军绿色帆布包往肩头上提了提,望著不远处尚且冒著热气儿的驴粪蛋子,神情依旧有些茫然。
“广阔天地炼红心。”
昨夜的一场春雨把公社打穀场冲刷成了冷色调,大红的標语印在斑驳的泥墙上,宛若凝固的血跡。
这是1977年?
自己不是垂垂老矣,孤单了半辈子,生活早已失去色彩,就等著退休入土了么,怎么又回到了那段上山下乡的日子?
这到底是梦境还是?
“都麻利点,排好队!”在驴子放肆的响鼻声中,革委会的同志板著脸,开始维持秩序。
三十来號知青乌泱泱挤在打穀场仅有的一片空地上,搪瓷缸子在网兜中叮噹乱撞,打断了王世钧的思绪,告诉他这並不是一场梦。
“王世钧!”
“到!”
突如其来的点名让他本能地绷直身体,大声应了一句。
革委会的干部瞥了他一眼,在名单上打了个勾。原子笔的滚珠好像出了问题,在卷边的记事本上洇出一片深蓝色,像小孩子在河滩上尿了一片出来一样。
他使劲儿甩了甩,才道:“河西屯!”
人群一阵骚动。
旁边一位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小胖子用肩膀头扛了他一下,兴奋道:“钧子,行啊!一来就抽到个好签!
听说这七里坪公社完全是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就河西屯生產大队生活条件好一点,其余的地方他娘的一年到头连肚子都填不饱。尤其是那个什么小王庄,整个村子甚至连一块平整的地块都没有,完全是在石头缝里抠粮食籽儿吃,能把人累死!
马克思保佑,让俺也分到河西屯,咱俩继续待一起!”
赵小明……
看著这口若悬河的小胖子,王世钧一阵恍惚。
他跟自己一样,是同一批从京里来的知青。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是从小的玩伴,关係很好,前世在河西屯一起度过了两年半的时光。
別看他是个贫嘴,实则胆子很小,在家排行老末,因为哥哥姐姐的排挤,不得不捲入到这上山下乡的时代浪潮中。
望著他意气风发的圆脸儿,王世钧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具肿胀的尸体。
1979年夏天,白河发了大水,赵小明在自己老丈人的怂恿下下河捉水鸡,不幸溺亡。
尸体是两日后被请来的船工用铁鉤子勾上来的。王世钧帮著抬上岸时,又肿又涨,皮都掛烂了……
他因此做了许久的噩梦,梦里都是自己这位玩伴腐烂的脸。
“不是,你小子发啥呆呀?终於发现了老子的英俊瀟洒?”赵小明啐了口唾沫,一脸臭美的抿了抿自己的几根黄毛。
“是啊,看得我都要吐了!”王世钧眼中晶莹,却强行呲著牙挖苦一句。
“去去去!”
赵小明没好气儿的白了他一眼,努了努下巴道:“看,你的老仇人。”
王世钧顺著他的目光望去,然后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另一支队伍排在最前方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儿。她正低著头不安的站在那里,散落的鬢角遮住了侧脸,愈发映衬出她白皙的皮肤和秀美的下顎线。
凛冽的晨风拂过她的衣摆,勾勒出纤细的腰肢。
惊慌失措之下,她忙抓住衣襟,按住简单扎在一起的长髮。
手臂上的黑布便愈发显眼。
白色的髮带,黑色的孝布,无一不显示著她有亲人刚刚故去,却碍於上山下乡,不得不从简处理。
王世钧咽了口唾沫,脸颊上一阵发烫,有些歉疚的垂下目光。
遥远的记忆又一次涌上心头:激进的人群,燃烧的书籍,中年知识分子愤怒的脸,肃穆的灵堂……
前世的自己,究竟都造了什么孽!
“许婉清!”
“在。”
糯糯的声音响起,眼前的身影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上前了一步。
“小王庄生產大队!”革委会的干部扫一眼手中的档案袋,上面贴著一份醒目的黄色標籤。他顿了顿,便大声吆喝道。
许婉清无助的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默默走上去把派遣证接到手中。
本就纤细白皙的手掌在早春的冷风中显得愈发苍白。
四周立刻响起窃窃私语:
“真有人分到小王庄了!不是,怎么会是她呀?就她这幅孱弱的样子,怕是不出一个月就累垮了!”
“不是她还能是谁?她爹是问题知识分子懂不?这样的人,就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