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薄雾笼罩著武昌城。武昌码头已是帆檣林立,人声鼎沸。粮船、盐船、客船、官船,挤满了宽阔的江面,號子声、吆喝声、水流声交织成一片。
一艘中型客船静静地泊在码头。秦茂才包下了船尾较为清静的几间舱房。秦思齐搀扶著母亲刘氏,与赵明远先行登船。赵明远则是第一次乘坐这种长途客船,看著江上繁忙的景象,既感新鲜,心头又有事情压著。
稍后,秦思文、秦思武、秦山青三人也神色仓惶地赶到,低著头匆匆上了船,躲进了自己的舱房,再不敢露面。
隨著船老大一声悠长的“开船囉!”,粗壮的缆绳解开,船工们喊著號子,长长的竹篙在岸边石阶上用力一点,“船缓缓驶离码头,匯入了江心浩荡的船流。
船行平稳后,赵明远站在船头甲板,凭栏远眺。宽阔的江面烟波浩渺,两岸沃野千里,村落星罗棋布。然而,离繁华的武昌府城越远,两岸的景象也在悄然变化。
富庶的平原渐渐被起伏的丘陵取代,岸边的屋舍也显得低矮破旧了许多。偶有縴夫的身影出现在岸边嶙峋的乱石滩上,古铜色的脊背深深弯下,粗糲的绳索深深勒进肩肉,沉重的號子声逆著江风隱约传来,带著一种原始而沉重的力量感。
“这些縴夫真辛苦。”赵明远喃喃道,他锦衣玉食的生活里,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过底层百姓的艰辛。
秦思齐不知何时也来到他身边,目光同样投向岸边那些挣扎的身影:“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人生於世,有时亦如这江上行船。白湖村偏居深山,以往的日子,比这些縴夫也好不了多少。玉露茶是我们逆流而上的船,赵府便是那拉縴助力之人。可如今,船中有人为了一己私利,凿船泄水…你说,这船还能行得远吗?”
赵明远看著好友,心中的愤怒渐渐变成为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对贪婪者的痛恨,也有对秦思齐所处困境的同情。
船行数日,过赤壁,经洞庭湖口,浩渺的八百里洞庭在左舷展开,水天一色,气象万千。但船上眾人皆无心欣赏。
秦思齐大部分时间待在舱中,或陪伴沉默的母亲,或伏案疾书,完善著《茶事规约》。赵明远则默默读书,偶尔与秦思齐討论几句经义,更多时候是看著两岸变换的景色出神。秦思文三人则如同惊弓之鸟,整日龟缩在舱內,连饭食都是让船工送到门口,唯恐面对秦思齐。
船过荆州,进入三峡门户的宜昌府地界。江面陡然收窄,水流变得湍急,两岸奇峰突起,峭壁如削。船工们的號子声变得高亢而急促,舵手全神贯注地操控著船舵,避开江中隱现的礁石。客船在激流中顛簸起伏,赵明远感到一阵阵眩晕噁心,脸色发白。秦思齐拿出准备好的薄荷油让他嗅闻,又让船工熬了薑汤。
“过了这段险滩就好了。”秦思齐扶著船舷,望著两岸令人心悸的绝壁,“再往前,就是清江口,转进清江,水流会平缓些。”
果然,在宜昌府换乘了更適合清江航道的平底客船后,船队折向西南,驶入了清江。清江的水不如长江浩荡,却更加清澈碧绿,蜿蜒於崇山峻岭之间。两岸山势更加陡峭险峻,原始森林鬱鬱葱葱,猿啼鸟鸣之声不绝於耳。村落更加稀少,偶有依山而建的吊脚楼点缀在云雾繚绕的山腰,炊烟裊裊,恍若世外。
然而,那些在陡峭梯田上劳作的、衣衫更加襤褸的山民身影,却昭示著此地生存的艰难。
“思齐,你们村以前也是这样吗?”赵明远看著岸上贫瘠的景象,忍不住问道。
秦思齐的目光投向云雾深处:“有过之而无不及。白湖村比这里更偏远,田地更少更贫瘠。我们村要不是因为我恩师是秀才,那就是一个穷穷窝子。我父亲当年就是没钱医治才…”他没有再说下去。
赵明远默然。十几日水路,所见所闻,早已顛覆了他过往的认知。他理解了贪婪的原因。
恩施地处鄂、湘、渝、黔四省交界的武陵山腹地,群山环抱,地势险要。码头不大,却异常繁忙。停泊著各式各样的船只:运送山货桐油的木排、装载盐巴布匹的货船、以及客船。
码头上人头攒动,多是穿著蓝灰色土布、头缠布帕的土家、苗族山民,背著巨大的背篓,扛著沉重的货物,黝黑的脸上刻满风霜。
赵明远踏上摇晃的跳板,踩在坚实的码头上,才觉得脚下不再虚浮。好奇打量著这陌生的环境。秦思齐则显得从容许多,他小心地搀扶著母亲刘氏下船。秦思文三人也畏畏缩缩地跟了下来,低著头,不敢看人。
秦思齐在码头租借了一辆宽大的牛车,在盘山小道上缓慢前行,一侧是刀劈斧削般的峭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幽谷,看得赵明远心惊胆战。
空气变得湿润清冷,云雾繚绕在山腰,层层叠叠的梯田开始映入眼帘,在云雾中若隱若现,宛如仙境。然而,点缀其间的低矮木屋和茅草房,又昭示著此地生活的艰难。
秦思齐指著远处山坳里:“看,那就是白湖!”白湖村,终於到了。
牛车缓缓驶入村口,立刻引起了轰动。秦思齐回来了!还带著赵府的少爷!连在城里当差的秦思文三兄弟也一起回来了!
消息像风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村庄。村民们纷纷从屋里、田里、茶山上跑出来,好奇地张望著。孩子们追著牛车奔跑嬉笑,大人们则窃窃私语。
秦思齐如今在白湖村的威望极高,依旧温和,对著族人行礼致意后。先將母亲刘氏安顿在大伯秦大安家中。秦大安家如今是村里数得著的殷实户,青砖瓦房,院落宽敞。
秦大安见妹子刘氏和侄子突然归来,又见同行的赵明远和儿子秦思文,秦思武神色凝重,心中便咯噔一下,知道必有大事,连忙將第媳刘氏迎进最好的厢房。
安顿好母亲,秦思齐片刻未歇,带著赵明远和秦思文三人,直奔村长秦茂山的家。大伯则自己跟上,让媳妇在家做饭陪陪弟媳。
秦茂山的先打开了话题:“思齐!村里这些日子,有些不对劲的风声啊!我隱约听说有人私下弄茶出去卖,还打著咱白湖村的名號!我正想派人去武昌找你和大哥秦茂才问问…”
秦思齐打断他,语气沉重:“茂山叔,不用问了。事情比您想像的严重得多。劣茶已经流到了武昌城!更有人胆大包天,直接找到赵府的店铺,污衊赵府压价盘剥,要绕过赵府私卖!”
秦茂山闻言,踉蹌一步,被秦思文扶住,脸色瞬间惨白:“什么?!这群混帐东西!他们这是要害死全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