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挪一步,额头上就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走到医院那褪了色的三层主楼前时,她后背已经湿透,身上那件单薄的旧衫子紧紧贴在脊背上。
小哑巴踮起脚,用手帕给母亲擦汗,眉头揪著,满是心疼。
门口有人瞧见他们艰难,几个候诊的汉子搭了把手,帮著把李寡妇抬进了门。
踏进楼门,一股浓烈的气味就扑面而来。
消毒酒精、药味,还混著一丝淡淡的霉味和屎尿的气息。
李寡妇本就虚弱,被这气味一衝,呼吸变得急促。
小哑巴紧紧攥著母亲冰凉的手,大眼睛里盛满了担忧,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惧意。
范二好奇地左右张望,脚步却有些迟疑。
掛號处的木窗很小,前面排著些人。
窗台上方有一块小黑板,粉笔潦草地写著几个科室名。
窗里坐著个中年女护士,穿著洗得发白的护士服,头也不抬,声音传出来,带著点倦怠。
“姓名?住哪?什么毛病?”
高林扶著李寡妇,提高声音:“李萱,高范三大队的。肚子...胀得厉害,吃不下东西,人没力气。”
护士在厚厚的登记簿上划了几笔,撕下一张印著红字的薄纸片,从窗口小槽推出来:“內科,掛號费一毛。”
穿过门厅,光线暗下来。一条长长的走廊伸向深处。
墙壁下半截刷著粗糙的绿漆,上半截是斑驳的灰白,墙角摆放著痰盂。
那股混合气味在这里更加浓郁。
走廊两边的长木椅上,坐满了候诊的人。
神情麻木或是焦灼。
咳嗽声、压抑的呻吟、婴儿的啼哭,混在一起飘入高林的耳中。
地上偶有水渍,分不清是药水还是拖地的痕跡。
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步履匆匆,脸色严肃,少有笑容。
李寡妇被架著往前挪,每一步都像踩在上,好不容易才挪到內科诊室门口。
一位头髮白的老医生坐在里面,戴著老式的白布帽和厚厚的口罩,正用听诊器给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听胸。
他的桌子是深褐色的,上面堆著几本厚书,一个插著几支钢笔的竹笔筒,一个瓶里泡著几支体温计,深棕色的消毒水。
旁边有个不起眼的小布袋,露著几根消毒过的木质压舌板。
桌旁立著一个带玻璃门的白色木药柜,里面码著各种棕色药瓶。
身后的墙上还掛著一张有些模糊的人体解剖图。
等轮到李寡妇,老医生示意高林和范二把她扶到诊桌旁的方凳上坐下。
他摘下听诊器,口罩上方的那双眼睛,透著深深的疲惫。
他没先问李寡妇,而是看向高林:“这是你什么人?说说情况。”
“这是我丈母娘,长期体弱,咳嗽,这几年肚子越来越大,吃不下东西。”
老医生点点头,目光转向李寡妇,语气缓和了些:“躺到那边床上,上衣撩起来,裤子往下拉一点。”
检查床是硬板床,铺著泛黄的草蓆。上方吊著一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
高林和范二小心地把李寡妇放平躺下。
衣服撩起,露出高高隆起的腹部。
她皮肤被撑得发亮,青色的血管隱约可见,与她枯柴般的四肢形成鲜明的对比。
小哑巴只看了一眼,眼圈就红了。
老医生仔细地按揉,叩击李寡妇的腹部。
诊室里异常安静。
只有李寡妇压抑的喘息,和老医生手指叩击时发出的沉闷“噗噗”声。
范二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老医生的眉头越锁越紧,手指在几个地方反覆按压。
检查完,老医生示意扶李寡妇坐起。
他坐回诊桌后,拿起蘸水钢笔,在一张印著红色抬头的处方笺上飞快地写著,字跡龙飞凤舞。
“情况比较麻烦。”老医生放下笔,声音透过口罩显得低沉。
“肚子胀成这样,里面很可能是水,我们叫『腹水』。肝炎、结核、心臟不好...都可能引起,她拖得也太久了。”
他用钢笔点了点处方笺:“先去缴费拍个x光,看看心肺和肚子里头。片子拿回来给我看。这张单子,去走廊尽头验血验尿。”
他顿了顿,看著高林,语气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
“住院部现在挤得很,要有准备。而且...这病后面治起来费不小。”
高林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纸片,点点头:“谢谢大夫,我们先去做检查。”
他的声音很平静。
李寡妇一听立马开口:“林子...我们不看.....”
可话还没说完,高林扶著李寡妇的手紧了紧,给了母女俩一个安心的眼神。
小哑巴紧贴著母亲,能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们离开诊室,再次匯入走廊里的人流中,朝著那扇贴著辐射警示標誌的铁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