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盘落桌。盘中臥著无骨鱼头,莹白的肉裹著晶莹浓汁,光泽诱人。
旁边是青汤盆。整鸭伏在清汤里,鸭皮金黄油亮,几粒香菇点缀,如荷叶浮於春水。
两位大厨,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他们不约而同地用手扇了扇,细嗅那扑面而来的香气。
惊讶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行家品鑑的严肃。
色、香、味、形,是评判一道菜的根本。
眼前这两道,色、香、形,已无可挑剔!
身为內行,他们太清楚这两道菜的难处。
尤其是“形”!
拆骨、套鸭,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张庆国,竟处理得如此完美?
然而,菜餚的灵魂终究在“味”。
黄海饭店的王胖子率先动了筷子,竹筷尖精准戳进鱼头最肥厚的“核桃肉”。
那肉颤巍巍地掛在筷头。
送入口中,他眼睛倏地睁圆。
鱼肉竟在舌尖无声消融,只留下极致的鲜甜。
入口即化的嫩滑,正是顶级菜餚的標誌。
紧接著便是,浓汁的香、火腿的咸鲜、菌菇的醇厚、鱼胶的黏糯统统拧成一股,直衝喉头。
他喉结飞快滚动。
建军饭店的李师傅早已舀起一勺鸭汤。汤色清透,闻见一股纯净的鲜气。
小啜一口。
醇厚远胜其表,那份熨帖的鲜润从舌尖一路浸润至肠胃深处。
他伸筷挑开鸭皮“噗”地一声热气冒出,复合的肉香混著菌菇味瞬间瀰漫。
夹起鸭脯肉发现了下面藏著的玄机。
肥厚的家鸭肉之下是肌理紧致的野鸭肉,最深处还裹著一小团淡粉细嫩的鸽肉。
三层滋味被清醇高汤浸润得通透分明。
王胖子也舀了半碗汤,汤里的香菇吸饱精华,咬下去软滑如嫩豆腐,竟分不清是菌是肉。
一时,饭桌上只剩筷子轻碰瓷盘的声响。
两人对著盘盆,沉默不语。
身后的学徒们伸长了脖子,嗅著香气,喉头止不住地滚动。
“这火候,润字算是做到家了。”王胖子终於开口,指著鱼头。
李师傅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用勺背轻碰鸭身。
“骨离肉不散,三层肉里蕴乾坤...老张这剔骨的手艺,从哪学的?”
话音未落,张庆国擦著油腻的围裙,从后厨走来。
“老李你说话还是这么文縐縐的,诗写的怎么样了?”他脸上带著笑。
李师傅推了推眼镜,脸上带上些自豪:“刚发表。”
做菜只是爱好,写诗才是职业。
一旁的王胖子却猛地一拍大腿!
“老张!”他声音洪亮。
“几日不见,你这手艺怎么变得这般厉害了?怪不得陈书记要把国庆宴交给你。”
李师傅也重重頷首,镜片后的目光透著肯定:“凭这手艺,能评个高级厨师。”
这年头,厨师是有等级的。
五九年,定了初、中、高三级。
七八年,各省按菜系细化,重庆试点,首次引入“特级”。
特一、特二、特三级。
不过淘汰率,高得嚇人!
当年特三级考试,五十八位高级厨师参考,仅有七人过关!
八二年全国的特级厨师不超过五十人,其中不少人还是退休的老师傅。
细分下来:初级厨师(刚刚出师);中级厨师(二级);高级厨师(一级);特三、特二、特一级。
而他张庆国,不过是个中级厨师。这也是地方性许多国营饭店的基本配置。
只有那些大饭店的主厨才是一级厨师。
特级厨师所在的基本上是全国闻名的饭店了,多为招待外宾的地方。
听到同行夸讚,张庆国连连摆手:“过奖。”
额角渗出汗珠,滚进衣领。
看著两位同行眼中毫不掩饰的佩服,他心里烧得慌。
恰在此时,高林从后厨走出,径直上楼找丁慧琳去了。
王胖子和李师傅的目光,下意识追隨著那背影。
“新收的徒弟?”王胖子隨口问道。
这话像根针,彻底戳破了张庆国强撑的平静,他脱口而出。
“我要有这样的徒弟,做梦都能笑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