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身宫女捧著锦缎进来时,正瞧见自家主子盯著案上的青玉镇纸出神,那镇纸下压著半张空白信笺,墨跡未乾,显然是被揉皱后重新铺开的。
“娘娘,云锦取来了。”宫女轻声提醒。
佟佳贵妃闻言抬眸,指尖在云锦繁复的缠枝纹上摩挲片刻,忽而道:“前年科尔沁进贡的雪蛤还有多少?”
宫女略一思索,答道:“约莫还有两匣,都是顶尖的金线雪蛤。”
“都取来。高丽参、灵芝粉、南海珍珠粉……库房里凡標註『养心益气』的药材,各拣上好的备一份。”
待宫女退下,她重新提笔,狼毫在砚边轻轻一刮,墨汁沿著笔尖凝聚成饱满的一滴。
“父亲大人膝下敬稟者:
宫中暑热渐消,女儿一切安好。今晨闻乾清宫喜讯,太子殿下脉象转安,此实乃祖宗庇佑之吉兆。
女儿尝闻『木秀於林,风必摧之』,又思及去岁盛京將军奏报,道是辽东林海遇火时,凡急於爭道者,反易困於烟瘴。父亲素来明达,当知儿臣所言何意……
伏望父亲以闔族长远计,持重守静,持盈保泰。”
“春雨。”佟佳贵妃唤来心腹宫女,“把这封信交给周嬤嬤,让她亲自送到阿玛手上。”
又压低声音道,“若有人问起,便说是本宫討要些家乡的酸枣糕方子。”
春雨接过信,触手竟觉微微发烫,仿佛那薄薄一张纸里裹著灼人的火炭。
她小心地將信贴身藏好,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道:“娘娘,国舅爷上月递话进来,说想请您在皇上跟前……”
“本宫自有分寸。”佟佳贵妃突然打断她,“你且记住,在这紫禁城里——”
她望向毓庆宫的方向,声音陡然轻下来,“能决定佟佳氏兴衰的,从来不是本宫,更不是阿玛。”
一阵穿堂风掠过,吹得案上信笺沙沙作响。
那株紫薇最后几片瓣终於坠落,飘过描金窗欞,无声无息地没入尘土。
*
盛夏的日头毒辣,紫禁城的金瓦反射著刺目的光。
蝉鸣声嘶力竭地撕扯著凝滯的空气,连殿角的铜铃都闷闷地不肯作响。
自太子病重以来,康熙便下了暗旨,命御前侍卫统领增派三班人马,昼夜轮值於宫墙內外。
往日鬆散的各处宫门,如今皆有带刀侍卫严查腰牌,连往来的食盒都要掀开验看。
前朝大臣递摺子的时辰也被收紧,若有逾时未归者,第二日必有慎刑司的人登门“问候”。
这般风声鹤唳之下,连蝉鸣都显得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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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佳府·书房
佟国维盯著案上的密信,眉头紧锁。
信纸被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揉皱了一角,墨跡在褶皱处洇开,模糊了几个字。
“老爷。”老管家在门外轻声唤道,“隆科多大人来了,正在厅候著。”
佟国维眼皮都没抬,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他盯著茶盏里自己的倒影——那张老谋深算的脸,此刻竟显出几分疲態。
皇上这几日的动作,太不寻常了。
近些日子先是调换了九门提督,又增派了大內侍卫巡视各王公府邸。
而后宫更是被层层把控,连妃嬪们往母家递的家书,都要经內务府过目才许送出。
——莫非皇上知道了什么?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缠绕上来,令佟国维呼吸都窒了窒。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荒谬。
——若是皇上当真知晓了什么,以那位的手段,佟佳府此刻早该被铁骑围困,哪还能容他站在这里喝凉透的茶?
他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袖口的褶皱,眼底浮起一丝自嘲。
到底是年纪大了,竟被这些风吹草动搅得心神不寧。
*
窗外日头正毒,照得庭院里的青石板泛著刺眼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