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凤翔城內的气氛愈发压抑。
老白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军乐师,亲眼见证了这座孤城的末路。
他看到士兵们为了半个馒头而拔刀相向。
看到奄奄一息的伤兵被直接拖出营帐扔在雪地里等死。
看到深夜里那一声声压抑不住的、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哭泣声。
绝望,像瘟疫一样蔓延。
终於,在粮仓被一把“意外”的大火烧毁后(老白髮誓这次真不是他干的),城中军民的最后一丝抵抗意志,彻底崩溃了。
於是,监军李昌言“顺应民意”,与城外的黄巢叛军谈妥了投降条件。
投降的前一夜,节度使府邸大开宴席。
名为“和谈”,实为投降派的狂欢。
老白作为军乐队的一员,也隨军乐队前去奏乐助兴。
他站在宴会厅的角落,看著那些几日前还在为投降与否而爭吵的凤翔军將领们,此刻却与几个满面红光、神態倨傲的叛军使者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节度使郑畋没有出席,据说已经病倒了。
而监军李昌言,则满脸堆笑,坐在主位,像个真正的主人。
老白心中一片冰凉。
任务,看来又要失败了。
他现在只想当个看客,看完这场荒诞的闹剧,然后退出游戏,好好睡一觉,再把狗策划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
酒过三巡,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叛军將领,一拍桌子,醉醺醺地指著角落里的乐队,大声嚷道。
“李监军!久闻你凤翔军中有一支羽林军乐队,乃是前朝遗韵!今日何不让他们奏一曲,为我等助兴?”
李昌言连忙陪笑道:“將军想听什么曲子?儘管吩咐!”
那叛军將领打了个酒嗝,眼神轻蔑地扫过老白等人,高声道。
“別的曲子听著都软绵绵的,没劲!”
“就来那个……最有名的,叫什么……《秦王破阵乐》!就奏这个!”
“让咱们也听听,那个什么狗屁军歌,到底有多威风!”
《秦王破阵乐》?!
这五个字一出,宴会厅內瞬间安静了半分。
眾人的目光很是诡异的集中了过来。
老白看到,他身边的乐长刘三郎,那个一直以来都表现得无比麻木、圆滑、世故的男人,在听到这个曲名时,端著酒杯的手,猛地一抖!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中闪过一丝极为复杂难明的情绪。
是屈辱?是愤怒?还是……別的什么?
“怎么?”
那叛军將领见他不动,脸色一沉。
“瞧不起我们大帅?还是说……你们这些前朝的兵,已经忘了怎么奏这首军歌了?”
“不……不敢!”
刘三郎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瞬间又堆起了諂媚又压抑的笑容。
他躬著身子,连声道:“將军说笑了,这就奏,这就奏!”
他转过身,面对著乐队的弟兄们。
那一瞬间,老白看到,他的眼底,闪过一抹深不见底的悲哀。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举起了手,然后重重落下。
下一刻,激昂、雄浑、壮丽的音乐,如火山喷发般,骤然响彻了整个宴会厅!
没有丝竹的婉转,没有宫商的柔靡。
只有金鼓齐鸣,號角长啸!
那音乐是如此的震撼,如此的充满了力量!
仿佛不是由乐器奏响,而是由千军万马的铁蹄踏出,由无数英魂的吶喊匯聚而成!
老白甚至能从那音律中,“看”到一幅幅波澜壮阔的画卷!
这是……大唐的军魂!
老白彻底被这首乐曲所震撼,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然而,当他从这股震撼中稍稍回神,环顾四周时,却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整个宴会厅,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原本满脸諂媚、高声谈笑的凤翔军將士,此刻都变了脸色。
脸上的醉意荡然无存,眼神中充满了惊疑和不安。
他们一个个,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挺直了佝僂的背脊,呆呆地听著这首乐曲。
甚至就连那个一直主张投降的周將军,双拳紧握,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而那个在战场上被嚇破了胆的彭敬柔,此刻却死死地咬著嘴唇,肩膀微微颤抖。
渐渐地。
不知是谁第一个。
一滴滚烫的泪水,从一个满脸虬髯的武將眼角,悄然滑落。
紧接著,是第二个,第三个……
他们没有哭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
只是那么坐著,任由眼泪,无声地划过他们那饱经风霜的脸颊。
那泪水中,有不甘,有悔恨,有屈辱。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遗忘已久的……荣耀。
当看到这一幕,老白一头雾水。
怎么回事,这乐曲的魔力这么大?
竟然让一群大老爷们都听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