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有德犹自有些难以置信,追问道:“此话当真?状元郎这个法子真能……真能如此神效?”
他语气中惊讶远大於怀疑,孙贺的才干和为人他信得过,但此事太过匪夷所思。
孙贺斩钉截铁地回答:“千真万確,大人!卑职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此法之便,亲身体验方知其妙!”
郑有德的目光瞬间投向陆临川,毫不掩饰地讚嘆:“状元郎真乃……奇才!奇才啊!连这等奇思妙想也能信手拈来,老夫佩服!”
陆临川恭敬应道:“郑大人过誉了。些许微末小技,若真能有助於诸位大人处理公务,为朝廷分忧,便是下官的荣幸了。”
其实,他並非不知晓数学、物理学、经济学、政治学这些现代理论体系对当前时代具有多么巨大的降维打击力量,多么具有顛覆性,多么能改变社会运作。
但他內心深处一直存在犹豫,该不该拿出来,或者说什么时候拿出来才合適。
一来,他前世所学专业是古汉语言文学,属於人文学科,对那些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核心理论了解实在有限,很多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二来,也是最关键的,那些理论本身过於超前,极易引来非议,与当下已高度礼教化、理学化的儒家正统学说格格不入。
被斥为“奇技淫巧”已是轻的,重则可能被扣上“异端邪说”、“动摇国本”的帽子,那真是谁都救不了,即便有皇帝妹夫的身份也不好使。
儒教卫道士的狂热和所裹挟的声势,绝非个人轻易能够抗衡。
相较之下,数学这种近乎纯粹工具性质的知识,不涉及意识形態根本,拿出来献策,只要运用得当,应能避开锋芒,不会轻易触动太多既得利益,属於风险相对可控的领域。
然而,或许是因为文科生的思维惯性,或许是因为在象牙塔里浸淫日深养成的谨慎,他虽然深知其价值,却始终未曾有过主动將其整理、献上的具体计划。
这次若不是恰逢其会,让他显露了算学之能,这套现代数学符號体系,或许还会一直埋藏在他心底,不知何时才会真正付诸实践。
张淮正笑道:“陆翰林真是太谦逊了。此种算法简便清晰,有益於社稷实务,若能推而广之,必是朝廷之福。”
郑有德难得地对著清流官员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点头附和道:“张尚书所言极是。不过,还是先將今日差事办妥,再议推广之事不迟。”
恰在此时,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王显也已算完一部分,拿著草稿上前请示郑有德。
郑有德目光转向陆临川,兴致盎然道:“正好!状元郎不妨再用你这新法算一次,也让我等都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其中精妙。”
陆临川微微一怔,只得应承下来:“下官遵命。”
他接过那位尚有些茫然的王主事手中的稿纸,又取来对应的工程量清单和物料单价详单,在郑有德、张淮正以及孙贺、刘文远等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重新开始计算。
这种在眾目睽睽之下“做题”的感觉,无论年龄大小、职位高低、心態如何,总让人有些不自在。
陆临川定了定神,提笔蘸墨,先在草纸上列出综合算式,將各分项的数量与单价相乘,再將乘积相加。
步骤清晰,条理分明。
此类计算本身对他而言极其简单,不过是小学水平的加减乘除。
然而,围观的郑有德、张淮正,以及刚刚凑近的工部虞衡清吏司员外郎赵清,看著那些横排的番邦文字和奇怪符號组成的式子,只觉得一头雾水,全然看不懂其中门道。
孙贺见状,立刻主动承担起讲解的职责,指著陆临川的稿纸低声解说道:“诸位请看,陆修撰在此项中,將青砖数量『叄万块』写作此符號『30000』,单价『每块玖分』写作此『0.09』,两者相乘,便是此数『2700』……这代表贰仟柒佰两银子。再看此处,需先计算括號內两项之和,再乘以……”
他一边看陆临川演算,一边低声向眾人转述算式含义及计算过程。
眾人听著孙贺的解说,目光在陌生的符號与熟悉的计算结果间来回移动,脸上神情渐渐从最初的完全迷惑,变为半信半疑,再至恍然大悟,不时地发出低低的惊嘆。
“妙,如此拆解,竟能一目了然!”
“孙大人方才说从左至右依次计算,此处为何先算了乘除?”
“哦!原来需遵循『先乘除,后加减』之序。”
“不对啊,那此处为何先算了加法?”
“因为此处有括號包裹,括號內需先行计算,此乃规则。”
“原来如此!妙啊!此法条理分明,不易出错!”
“……”
陆临川听著身后这群至少也是四五十岁起步的高官,竟为几道基础数学题的运算规则而频频发出惊嘆与討论,心中只觉得十分荒谬,竟生出一丝恍惚与荒诞的感觉。
自己前世视若平常的知识,在此刻竟如天书奇谭。
为此他一时分心,笔下运算竟接连出了两处小差错,不得不停下,轻轻划去错处,重新计算。
不过,身后的几位高官对此却並未流露出丝毫不满或轻视。
他们反而觉得这才合情合理。
如此精妙繁复的新法,若陆临川初次在人前使用就能毫无滯涩、行云流水,那也太过不可思议了。
亲眼看到他也会出错、也会凝神纠正,更显此法真实可靠,他们心中的佩服之情反倒丝毫未减。
陆临川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重新专注於计算。
將杂念摒除后,他下笔便流畅迅捷了许多,几乎毫无停顿。
一行行算式快速列出,数字符號跳跃,计算结果隨之精准得出。
不出半刻钟,两大张草纸已写得满满当当。
陆临川完成了核算,拿过王显的答案仔细核对,发现结果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他抬起头,准备告知结果,却不由一愣。
不知何时,自己身前身后竟已围满了人,除却两位尚书和孙贺、刘文远,连方才还在埋头计算的李维明、周瑞、李默等人也都停下了手中算盘,围拢过来,个个面露震惊之色,眼神灼灼地盯著他面前的草纸。
原来,方才在郑有德和张淮正无声的示意下,值房內所有参与核算的官员都暂停了手头工作,全神贯注地观摩陆临川运用新法计算的全过程。
那位交稿的王显主事,此刻更是目瞪口呆。
他辛辛苦苦拨弄算盘、反覆核对,耗费了近三刻钟才完成的核算,状元郎用这种前所未见的方法,竟然只用了不到一刻钟便完成,而且结果完全一致!
这速度差距,简直判若云泥!
郑有德迫不及待地拿过陆临川和王显的两份结果,亲自一一比对起来。
他越看,眼神中的光芒越是明亮,最终忍不住抚掌赞道:“好啊!好啊!一模一样,分毫不差!速度却快了足有三倍有余!状元郎真乃天降奇才!国之栋樑!”
围观眾人在孙贺的同步讲解下,已对陆临川这套符號体系和运算规则有了初步的了解,此刻亲眼目睹他运用此法进行计算,其过程之流畅、速度之迅捷、结果之精准,无不深深震撼著他们。
无需藉助算盘,纯用笔墨演算,速度却能远超珠算!步骤清晰,逻辑严密,结果与老吏反覆核算所得完全一致!每一步演算皆白纸黑字记录在案,若有疑问,隨时可回溯查验。
此等利器,用於钱粮度支、工程营造、赋税核算等实务,將节省多少时间?减少多少错漏?提升多少效率?
这状元郎,当真是深藏不露、深不可测的经世大才!
张淮正见眾人仍围著陆临川的稿纸议论纷纷,虽心知其法精妙,亦担心耽搁正事,不由提醒道:“诸位,新法虽好,然今日差事紧急。大家先把手头的事干完,再来慢慢向陆翰林请教吧。”
见户部尚书都发话了,眾人也知轻重,只得压下心中的惊奇与探究欲,纷纷拱手应是,各自回到位置上继续埋头计算。
这时,郑有德转向陆临川,直截了当道:“状元郎,你也別閒著。余下未算的几项,你也算一份,我直接用你的结果来核对他们的,也省些功夫。”
陆临川一愣,没想到自己这“行走”转眼又成了核算主力,心中无奈苦笑,暗道这郑尚书倒是不客气,直接把自己当牛马使唤了。
但他是徐阁老指派来参与此事的,自然无法反驳,只得应承下来。
於是,这间值房內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算珠碰撞的噼啪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除了张淮正和郑有德两位尚书居中监督,其余人都在伏案疾书或拨打算盘。
陆临川轻车熟路,笔下流出的不再是熟悉的方块汉字,而是那些“鬼画符”般的数字和运算符號。
一行行算式飞快列出,乘除加减,清晰分明。
他心无旁騖,效率极高,恍惚间,竟找回了前世在考场上奋笔疾书的感觉。
时间缓慢流逝。
半个时辰后,陆临川已將剩余所有项目的核算结果全部完成。
他搁下笔,长舒一口气。
最终匯总,总计需银八千六百二十六两三钱二分。
比工部最初上报的一万两预算,整整省了一千三百七十三两六钱八分。
这便是他们这一屋子人,忙碌一下午,爭辩、核算的最终成果,替朝廷省下了这笔银子。
此时,其他人仍在埋头苦算。
张淮正和郑有德一直关注著这边,见陆临川率先完成,便一起走了过来。
“陆翰林辛苦了。”张淮正温言道,眼神中带著明显的讚赏。
陆临川连忙起身行礼:“张大人言重了,这些都是下官应该做的,不敢言苦。”
郑有德也赞道:“状元郎研究的这个新算法,果然神妙非凡,效率惊人!有机会一定要好好研习一番,將其发扬光大。”
三人又简单閒聊了几句,工部的四人也陆续算完。
他们將各自的结果相加匯总,得出了一个总数,但与陆临川的八千六百二十六两三钱二分相比,竟相差了数十两。
陆临川不敢托大,立即拿起自己的手稿仔细检查了一遍,从头到尾覆核运算,確认並无问题。
孙贺、王显等四人面面相覷,嘆息一声,只得开始检查各自的手稿。
他们主要依赖算盘运算,稿纸上记录的多是最终结果或关键分项,中间繁复的进位借位、斤两钱分换算过程並未详尽记录,自查起来极为困难,只能重新核算各自负责的部分,相当於重做一遍。
如此又耽搁了好一阵,他们终於发现是王显计算其中一项材料运费时,在进位环节出了差错。
覆核修正后重新相加,最终结果果然与陆临川的一模一样,八千六百二十六两三钱二分。
恰在此时,户部的三位官员也算完了他们的部分。
三方再次核对,户部的计算结果同样与陆临川的完全一致。
“状元郎这算法,真是神乎其技!”
“又快又准!”
“分毫不差,令人嘆服!”
“……”
眾人看著这毫无分歧的结果,再次惊嘆出声。
张淮正目睹整个过程,心中感慨万千,不禁由衷嘆道:“陆怀远真乃天授之才!”
陆临川连忙躬身:“张大人谬讚了,下官愧不敢当。些许微末小技,若能於实务稍有裨益,便是万幸。”
郑有德目光闪烁,思考良久,忽然正色道:“状元郎!你这新算法於实务助益极大,我工部营造、算估之事繁多,最需此等利器。不如抽个空,来我工部,將这新算法悉心传授给那些主事、书吏,如何?老夫必以师礼相待!”
张淮正闻言,哪里肯让户部落於人后,立刻接口道:“户部执掌天下財赋,核验预算、核算收支,亦是此法用武之地!陆翰林若肯屈尊指教,我户部上下也必扫榻相迎,恭聆教诲!”
(本章四合一,82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