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意思很明確:流程不能乱,必须去通政司补上手续,確保工作留痕,经得起查验。
张淮正和郑有德心知此乃老成持重之言,连忙躬身:“谨遵阁老钧命,下官这就去安排。”
两位尚书匆匆离去,中堂內重归肃静。
陆临川看著自己案头那尺许高的文书,无声地嘆了口气。
下午被派去核算预算,职责所在,无可厚非,但积压下来的公务並不会因此减少半分。
他默默走回紧邻中堂的专属值房。
推门而入,果不其然,房內那张不算宽大的书案上,早已堆叠起另一摞几乎同等高度的卷宗。
这些,是四位阁老下午各自在值房处理完分管事务后,由吏员陆续送来的、经首辅初步审阅后认为无需再议的“票擬”文书。
按照內阁运作的常规流程,阁臣们多数时候分散在各自值房处理自己分管领域的奏疏,批註票擬意见,隨后报送首辅覆核。
严顥会对这些票擬进行审阅,凡无异议者,便直接发至陆临川的值房;而那些他认为存疑、爭议较大或涉及重大决策的,则会被单独挑出,召集其他阁臣於中堂共同商议——此刻陆临川便需列席旁听,详实记录阁议要点及最终决议。
今日下午阁老们似乎已议完了要事,他便回到自己的值房內专心处理这些后续事务。
陆临川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再次全身心地投入进去。
他伏案疾书,將一份份票擬好的奏疏內容、阁臣批註、处理结果分门別类地整理、记录、归档。
每一份文书都关乎一方事务、一群民生,甚至一隅战局,容不得半点错漏。
前世研究古籍,常读到古人积劳成疾、心力交瘁的典故,那时感触不深。
如今身处帝国中枢,才真正体会到其中滋味。
处理军国大事,不像写论文那样可以斟酌推敲、反覆修改,一旦笔下生误,记录失实,归档错漏,便可能在政务流转中埋下隱患,甚至酿成大错。
精神因此高度紧绷,不敢有丝毫懈怠。
若日日如此,长此以往,恐怕真会如史书所载,一年半载便熬干了心血,成了真正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时间缓慢流逝。
窗外天色不知不觉已染上黄昏的暖金,散衙的时辰到了。
然而文渊阁內外並无半点收工跡象。
昨日在翰林院,散衙时辰一到,同僚们便悄然散去大半,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而此刻的文渊阁,依旧人来人往,几位阁老的值房也时常有人进进出出,一点下班的样子都看不出来。
这便是帝国最高决策中枢与清閒衙署的天壤之別。
陆临川看著案头依旧可观的高度,心道这“自愿加班”是免不了了……
又熬了不知多久,值房外传来更夫报时的梆子声。
紧接著,一名中书舍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著一丝催促:“陆修撰,酉时二刻了,若有要紧文书需今夜呈送御前,该封驳掛號了。”
这是在提醒他,如果手里有需要紧急递送进宫的文书,现在就该交上去了。
大虞制度,夏季宫门戌时初刻落锁,所以必须在这之前將不能在內阁留夜的重要文书递进宫,否则误了大事,谁也吃不了兜著走。
其实,从申时初刻开始,就有各种文书被分批次送往內廷司礼监。
陆临川早已將手中最紧要、標註了“急递”字样的文书,分拣出来投递了出去,此刻案头剩余的,多是些相对次要或已无时效压力的奏疏。
但想了想,他索性放下笔,將手头刚刚处理完的一批文书仔细整理綑扎好,准备送入隔壁专设的递送房舍。
那里有当值的內阁中书舍人等候,他们会负责將这些文书送往左顺门,与司礼监派驻的宦官进行交接……
案头剩下的那一小叠奏疏,要么是地方上的寻常请安摺子,要么是些流程性批覆,都不急在一时,明日处理也误不了事。
只加半个时辰的班是他这个现代人最后的倔强……
仔细想想,一份寻常奏疏条陈,需经通政司筛选分类、入內阁由阁臣票擬、首辅覆核、他这行走整理归档,最后还要经司礼监宦官之手,才可能抵达御案。
如此层层筛选,只为確保皇帝案头优先出现的皆是头等大事,而那些不甚紧要的文书,被耽搁数日乃至十数日,也就不足为奇了……
经过这一整天的工作,陆临川对大虞这王朝末年的局面有了更深刻且直观的认知,简直已经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旦夕就有倾覆之危。
但眼下自己初入仕途,没有任何根基与威信,不可能破天荒地主理朝政,自然也无力扭转乾坤,只能尽力做好分內之事,快速成长起来。
当然,肯定不能是按部就班地死等,否则与在翰林院里熬资歷有什么区別?
当务之急是献上一些切实可行且能够缓解颓势的计策,干一些实事,快速积累政治资本,为日后实现自己的某些想法打下基础。
传授数学知识算一件,但还远远不够,得替皇帝想一个能快速筹到钱的法子,否则干什么都寸步难行……
陆临川一边思考,一边抱著整理好的文书,往递送房舍走去。
甫一踏入,就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老熟人——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
他身著緋色蟒袍,正背著手,低声指挥著几个小太监仔细核查是否有遗漏,待会儿好一併送入宫中。
魏忠转身,一眼便看到了抱著文书的陆临川,脸上立刻堆起和蔼的笑容,微微頷首道:“状元郎还没下值?真是辛苦了。”
陆临川心中微诧,司礼监掌印这等內廷大璫,怎么跑到內阁的文书收发之所来了?
“阁务繁杂,下官职责所在……早一刻將文书整理妥当,陛下便能早一刻批阅,早一刻为天下苍生分忧解难。”他走入房中,將手上的奏疏小心放在指定案上,一边整理一边回应道。
放置好文书,確认无误后,陆临川才转向魏忠,拱手行礼问道:“魏公公日理万机,怎的亲自来內阁值房了?”
魏忠笑容不变,语气依旧温和:“皇爷勤政,夙夜匪懈。只是忧心阁老们案牘劳形,万一有紧要文书一时积压,误了军国要务就不好了。故而命咱家得空便过来瞧瞧,帮著梳理梳理,也算是替皇爷分分忧。”
陆临川恍然。
今上登基后收回了司礼监的批红大权,如今的司礼监,已彻底沦为纯粹的秘书机构,权势大不如前。
“陛下心繫社稷,事必躬亲,真乃勤政爱民之圣主。”陆临川顺著话头,习惯使然地讚颂了一句。
魏忠听了,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
他的目光在陆临川脸上停留一瞬,眼珠转了转,思考片刻,最终还是低声道:“状元郎,借一步说话?”
陆临川一愣,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道:“公公请。”
两人走出略显嘈杂的房舍,来到廊下僻静处。
初夏的晚风带著雨后微凉的湿意,吹拂著廊下的灯笼,光影摇曳。
“公公有何要紧事吩咐?”陆临川站定,疑惑发问。
魏忠的声音继续压低,只两人可闻:“今日午后,兵部尚书会同国丈进宫面圣,稟报了一件要紧事。咱家在一旁伺候,听著……可能与状元郎有些干係……想著此事重大,还是知会你一声为好。”
(本章二合一,54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