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天光还未大亮,皇宫被一层薄薄的晨靄笼罩。
御书房內,烛火通明。
陆临川端坐在御案下方的绣墩上。
他三天的假期刚刚结束,今日原该去上衙,却不想天未亮透就被內侍急召入宫,言道陛下有大事相商。
是什么大事,他心中自然明了。
就在他休沐的这三日里,皇帝將那份《紓困筹国疏》下发至六部九卿等衙门议论。
结果,这奏疏就像踩到了满朝文武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一样,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竟无一人上书表示支持,反而弹劾他陆临川的奏章倒是雪片般飞来,堆满了通政司。
今日大概率是为了这事……
姬琰看完陆临川呈上的关於训练新军的条陈,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满意神色:“好,怀远写得颇为详细,条理清晰,考虑亦算周全。旨意不日后就会下发,怀远且早做准备。”
“臣遵旨。”陆临川垂首应道。
处理完这事后,姬琰的神色虽略有些疲惫:“至於这些……怀远,你也看看吧。”
他指了指御案一角。
侍立在一旁的小太监立刻躬身端起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整整齐齐码放著一摞奏疏,快步走到陆临川身边。
陆临川拿过最上面几本,沉下心仔细翻阅起来。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这些白纸黑字罗织的罪名,还是让他一时瞠目结舌。
简直是什么罪名都敢往上扣,自己仿佛一夜之间成了祸国殃民的千古第一大罪人。
科道言官的奏疏火力最为猛烈,说他“质盐税於纸券,竭泽虐民,动摇社稷根本,欲復汉武告緡之酷烈故事”。
国子监的官员则从道德文章入手,斥责他“褻瀆圣道,顛覆伦常,以商贾之术乱治国之本”。
礼部的官员则弹劾他“僭越祖制,毁器乱法,私设衙署揽权,其心可诛!”。
不仅是清流言官群起攻訐,就连严党一派也似乎在其中推波助澜,落井下石。
群情汹汹。
姬琰趁著他低头看奏疏的空档,缓缓开口:“眼下朝野沸腾,阻力之大,实出朕意料。朕……倒也可以乾纲独断。但若如此,日后发行国债之事办起来只怕是寸步难行。怀远,你可想好了应对之策?”
陆临川放下手中那本言辞最激烈的弹章,胸有成竹道:“请陛下放心,臣对此局面,早有准备……陛下今日召臣入宫,又特意叫了诸阁部大臣在文华殿议事,就是为了此事吧?”
姬琰见他如此镇定,便点头道:“不错,朕今日就要將此事议个明白,做个了断,免得拖延时日,夜长梦多,最后又不了了之。你待会儿隨朕一同前去文华殿。朕自会为你主持局面。若有那等不顾事实、肆意攻訐之语,你便当庭驳斥,也好正一正视听,堵住悠悠眾口。”
陆临川拱手领命。
看来今日就是《紓困筹国疏》能否推行的关键之日了。
他略一沉吟,继续说道:“有人会反对,臣早已料到。只是……未曾想朝野反应如此之大,如此之烈。”
姬琰深有同感地嘆了口气:“是啊,朕亦未曾料到。说来也怪,就算是朕直接下旨加派赋税,或者乾脆下詔向民间富户强行募捐摊派,朝野的反对之声,恐怕也不会如此激烈,如此一致。”
以强权直接摊派募捐的事,大虞朝很多皇帝都干过,虽然也有反对的声音,但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几乎遭到整个官僚体系的集体抵制。
至於加派赋税,那更是歷朝歷代常用的手段,如同家常便饭,许多大臣甚至会主动上疏建议加征以解燃眉之急。
但现在,对於这看似更“温和”、更有“章法”的国债之策,却引来如此空前激烈的反对,真是咄咄怪事,令人费解。
陆临川分析道:“陛下,臣倒是觉得,他们真正反对的,並非那纸债券本身,而是以两淮盐引的收入做抵押,並將此纳入专设衙门的严格监管。”
姬琰闻言,眉头微蹙:“岁入年年减少,国库空虚,这是实情。若两淮盐引的收入真被抵押,確实触动了根本,群臣有此担忧,也在情理之中。”
他心中其实也在打鼓。
虽然陆临川曾给他画下五年增加岁入至千万两白银的诱人大饼,但在最初的兴奋过后,冷静下来细想,这目標终究太过宏大,他心里其实多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然而,眼下国事艰难,处处需钱,若不放手搏一搏,局面只会更加不可收拾。
思来想去,似乎也只能硬著头皮一条道走到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