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临川点头:“陛下所言甚是。但除了这一点,臣以为更深层的原因在於,这满朝的反对声浪背后,站著的其实是两淮盐政巨大利益链条上的受益者。”
他这两天也没有閒著,知道有人弹劾自己,自然要有所应对,所以查阅了大量资料,知道其中的猫腻。
姬琰皱眉问道:“此话怎讲?”
陆临川奏对道:“臣翻阅了户部及盐运使司歷年存档记载,发现两淮盐场的实际產盐量,在宣宗朝时达到顶峰,最多可达四万万斤。”
“此后虽有波动,时多时少,但总体也基本能保持在三万五千万斤左右。”
“然而,自先帝朝后期至今,两淮盐场上报的年產量竟骤降至只有两万万斤左右!这简直匪夷所思!”
“就算有官吏腐败,导致灶户逃亡,生產效率下降,那也断不至於產量锐减至此等骇人地步。”
“陛下,一份盐引是四百斤,盐商购买一引盐,加上各种名目的课税,需费约二两五钱银子。”
“这近半的產量差额,有多少是確因天灾人祸、灶户流失而实际减少的?又有多少是被虚报瞒產、侵吞私贩,化作了某些人口袋里的私利?”
“若依臣所言发行国债,以盐引收入为抵押,就必然要將两淮盐引的收入置於一个独立衙门的严密监管之下,所有帐目必须清晰可查。”
“此举,岂不是动了无数人的盘中餐、囊中物?”
“朝廷偏偏又是开中法与折色法並用,导致连兵部也能在两淮盐务里分得一杯羹。”
“如此一来,牵连的既得利益团体之大,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其反对之力自然势如潮水,难以撼动。”
姬琰听得脸色骤变,眼中怒火隱隱升腾:“若真如怀远所说,那这发行国债之举,岂非也变相成了一次清查两淮盐务积弊、揪出贪腐蠹虫的良机?如此,此事就更要推行下去,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陆临川却立刻摇头:“陛下,臣並非此意。”
姬琰一怔,带著困惑追问:“哦?那怀远究竟是何意?”
陆临川正色道:“陛下,发行国债之策能否顺利施行,其成败关键,或许就在於这个负责监管盐引收入的新设衙门。”
“关键在於,此衙门的权责范围如何划定?其人员组成……又当如何?”
姬琰立刻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带著强烈的抗拒:“怀远是想……以此为筹码,与这些贪墨之徒、利益集团做交易?换取他们对国债发行的默许甚至支持?”
“这怎么能行!岂非向他们低头妥协?朕岂能向此等蠹虫让步?!”
陆临川神色依旧平静:“陛下,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求其下者无所得。”
“臣先前在奏疏中提出要將两淮盐引的全部收入纳入严苛监管时,就没奢望能一步到位,真正实现完全的掌控。”
“此议,本就是『求其上』之策,意在投石问路,为后续的谈判预留一个迴旋的空间。”
“若不留此余地,在各方势力盘踞、利益交织之下,国债之策必將寸步难行,寸土难进。”
“如今这漫天反对的弹章,正是他们亮出的筹码,亦是臣预料之中的反应。”
姬琰的目光在陆临川平静的脸庞和案头堆积的奏疏之间来回扫视,心中天人交战,那份难以决断的犹豫与不甘清晰可见。
向蛀空国本的硕鼠妥协,於他帝王尊严而言,如同吞下一根尖刺。
陆临川心道,陛下还是有些过於天真了。
政治本就是妥协的艺术,很多时候看见明晃晃的弊端,都不能立时发作,掀翻桌子。
优秀的政治家往往深諳此道,知晓审时度势。
於是他继续劝道:“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乃筹集六百万两国债以解燃眉之急,此为目標。”
“至於整顿两淮盐务,牵一髮动全身,若此刻便强行彻查、触及根本,必遭其全力反扑,致使国债一事功败垂成。”
“此等积弊,不妨待我们筹得款项、稳固根基之后,再腾出手来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姬琰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了初次君臣奏对时,怀远所说的医治百病產生的病患要先治最急迫的病的理论。
如今大虞最急迫的病,就是缺钱,刻不容缓。
其他的一切,都只能往后稍一稍……
怀远说的话,果然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直指核心。
如此深谋远虑之臣,实为肱骨。
但一想到要向那些蛀虫妥协让步,总不免心绪难平,鬱气难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