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令仪比父亲想像中要坚强许多。
事发之时,她正在自家小院中安静看书。
听见外面不寻常的响动,她没有慌乱,而是立刻合上书卷,迅速退回闺房,將门閂轻轻落下。
走到床边,她的手探入枕下,指尖触到一片冰凉——那是一把防身的匕首。
自那夜流民动乱之后,她就悄悄买来,一直藏在这里,以备万一。
也不怪她小小年纪就如此警醒自立,实在是父亲於生活琐事上总有些疏漏。
从小到大,洗衣做饭、刺绣织布换钱贴补家用,里里外外多半要靠她自己。
这般环境,反倒锻炼出她极强的生存能力,养成了凡事靠自己的性子。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
又过了许久,熟悉的脚步声靠近,父亲在门外轻声唤她:“令仪?”
她快步上前开门。
程砚舟站在门外,神色间带著未褪尽的疲惫,但见女儿神色如常,眼神清亮,不见惊惶之色,他紧绷的心弦才真正鬆弛下来。
“爹可曾受伤?”程令仪细细打量著父亲。
程砚舟微微一愣:“没有……你怎么知道我也遇到了刺杀?”
“爹身上有血腥味。”她轻声答,目光落在他官袍下摆一处不显眼的暗色污渍上。
程砚舟恍然,隨即面露愧色:“是为父疏忽了,让你跟著担惊受怕,是为父之过。”
程令仪摇头:“爹说得哪里话?父女本就一体,荣辱与共,何来过错之说。”
程砚舟却摆手嘆息:“你跟著为父,从小到大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
他语气沉重,目光扫过女儿略显清瘦的脸庞,心中那份將她送走的念头再次浮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怀远虽是正人君子,品性高洁,更对令仪有救命之恩,但女儿毕竟是待字闺中的少女,这般寄人篱下,终究於名声有碍。
姑娘家心中若有顾虑,也是人之常情。
他正斟酌词句,却见女儿转身走向屋內那口旧木箱,从中取出一叠厚厚的手稿纸页,捧到他面前。
“这是……”程砚舟疑惑。
“女儿见爹这几日为漕运帐目之事殫精竭虑,时常对著一堆数字蹙眉嘆息。”程令仪將稿纸递上,“这是女儿近日研读陆先生的算学手稿,將自己读时觉得艰涩难懂之处,试著做了註解和推演,想著或许……或许能帮到爹一点忙。”
程砚舟怔住,接过那叠稿纸。
纸张边缘已被摩挲得略显毛糙,可见翻阅之勤。
他低头细看,只见一行行清秀工整的小楷旁,缀满了细致的批註。
那些原本於他而言缠绕难解的演算过程、奇特的符號规则,经女儿条分缕析的註解,竟变得清晰明了起来。
尤其是那复式记帐法中每每令他晕头转向的“借”、“贷”关係,女儿竟用简洁的图示和案例旁证,说得透彻无比。
他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欣喜,忍不住一页页翻下去,口中喃喃:“这……这真是你写的?”
程令仪点头:“女儿胡乱写的,也不知对不对。”
程砚舟脸上终於绽开连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愁眉尽扫:“妙极!妙极!我家令仪,竟真有此等算学天赋!看来怀远当初所言非虚!”
他高兴得有些合不拢嘴,先前阴霾一扫而空,脱口道:“莫非我程家將来真要出一位算学大家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