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水面浮著冰碴子,官道早被踩成稠粥般的泥潭,车辙印里积著发黑的雨水。
城门外的空地上排起了长队。
逃荒而来的男女老少们,面色愁苦,瘦的皮包著骨头。
今日这一碗稀粥,能保下他们的命。
他们之中,许多人已经两三天没吃过饭了,早已经挺不住。
时值隆冬,还有衣不蔽体之人,在萧瑟的寒风里瑟瑟发抖著。
马皇后和朱静端、朱静嫻三个女子,见到此情此景,顿时看的眼泪汪汪的。
“让让!让让!
贵人舍粥啦,今日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还有诸位皇子爷、公主殿下亲自来为你们舍粥。
皇后娘娘还要给你们散衣,駙马爷开了义诊,免费看病不收钱。”
“这是你们的造化!
快快排队,不要爭抢!”
大约两千多名流民、难民,顿时开始爭抢起来。
说是不准爭抢,可是现在已是饿的发疯的关节。
为了能喝上一口热粥,不至於饿死,谁还顾得了这些?
要说起这些流民们往南京跑的事,还得提起胡翊进京的那一年。
当时是吴元年,过完了年朱元璋就要称帝。
受灾的人极多,他们相信皇帝老爷乃是个穷苦人家出身,也会善待穷苦人。
所以就都逃难到南京城下。
皇帝老爷果然不忍心他们饿死。
施粥济民,广开方便之门。
打那以后,每年进入冬月、腊月之时,受灾吃不上饭的难民、流民们便往南京赶。
连续两年下来,这似乎也成了一种惯例。
正阳门外的这处粥棚,同时烧著十口锅。
但与密密匝匝、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流民队伍相比,还是显得微不足道。
一锅接一锅的粥,不停送到木盆里,马皇后亲自操勺,儘量给每一个人都打得满满的。
看著那些饿的骨瘦如柴,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可怜孩童们。
朱静端往往会为他们再多留一点。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善意,但就是这点善意,也许就可以多救下一条人命,改变別人的一生。
来到这里,原本性子跳脱的朱和朱,忽然一下变得沉默了。
他们忽然变得懂事起来,看著那些和自己同龄,甚至比自己还要小的孩子们。
他们仅仅穿著单衣,沐浴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朱橘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妹妹,稚嫩的模样和胡令仪差不多,因为抵不过身后大人们的挤兑,“啪”的一声被挤倒在泥泞中。
“让让,让让!”
朱急了,立即衝到前面去。
一看皇五子衝到了流民堆里,这可嚇坏了隨行的武士。
他们立即从身后追上去,將朱护持在其中。
但这些流民们也都不傻,知道今日给他们施粥之人,身份来歷非比寻常。
看到朱衝过来时,並未有任何人对他不敬。
朱橘指著那名挤倒小女孩的瘦弱汉子,向著他严厉的呵斥道:
“你快给她道歉!”
那名瘦弱汉子嚇得支支吾吾,两眼看到了朱身后的武士,更是嚇得不轻,立即发抖起来道歉朱橘伸手把这名小女孩从泥泞里扶起来。
“你没事吧?”
“我没事。”
朱递给她自己所用的绣龙锦帕:
“你擦一擦吧,脸上都是泥水。”
小女孩本来想要接过这锦帕擦拭,可一看,这样贵重的东西,怎么可以经过自己的脏手?
她伸出的手又立即缩回去,向后退了几步,连忙摆起手来:
“不—.不用了。”
“擦啊,你怕什么?
我来给你擦!”
天真的朱,並不知道手里的锦帕代表著什么。
在他眼里,这是一条再平常不过的手帕,弄脏了一扔,自然会有人来洗。
哪怕是坏掉了,再拿一条新的来也就是了。
但对小女孩来说,这条锦帕如同一道天堑!
弄脏了,就算把全家人卖了都赔不起。
见他非要给自己锦帕,小女孩怯怯地往后退了几步,显得有些害怕。
而这一幕,被粥棚旁边正在摆弄桌子,准备义诊的胡翊看在眼里。
“老五,你就不要硬拽了,给她一碗粥吧。”
朱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賑济难民,舍粥来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在小女孩脏兮兮的胳膊上,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
“你跟我来,我给你一碗粥。”
他径直把女孩领到马皇后面前,开口叫道:
“娘,给她一碗粥吧。”
马皇后一见到这孩子,就心疼的眉头一,立即点著头道:
“好孩子,做得好。”
夸奖了朱一句,马皇后將一碗粥留好,还多给留了半勺。
“小心烫,可千万不要打翻了啊。”
她小心嘱咐著,將粥稳稳噹噹的翻倒在小女孩手捧的破碗里。
看到手中冒著热气的白粥,小女孩郑重点了点头道:
“大娘,我爷爷快不行了,还有个得了病的哥哥。
我可以等一下再来两次吗?”
马皇后点著头道:
“可以。”
她又立即偏过头去,喊道:
“翊儿,你跟著去看看去。”
胡翊就叫崔医士先接手义诊,自己跟著女孩往她爷爷、哥哥歇息的地方走去。
几千人踩过的官道,完完全全变成了如同沼泽一般的稀泥地。
胡翊一个成年人,脚踩在这些冰冷的泥水之中,都被冻得腿脚冰凉。
这个只穿著单衣,踩著草鞋的小女孩,却一步一步踩在冰冷的泥水之中。
那泥水快要没过她的膝盖,想想都替她冷得慌。
朱跟在胡翊身边,这一幕触动了他柔软的心弦,他望著姐夫,投来了十分同情的目光问道:
“姐夫,待会儿可以给她一件衣吗?
最好再给一双鞋子。
她们一定不是娘说的骗寒衣的。”
胡翊用手摸著朱橘的头,答应道:
“好,一会儿给她们家一人一件,咱家老五做好事了,这个面子必须得给。”
朱点著头,一下就变得可开心了。
胡翊心道,朱这孩子果然有一颗仁义之心。
未来若是与小妹有缘,真可以撮合他们发展发展。
隨著小女孩离开人群,大概在正阳门右手边七十步的地方,躺著一老一小。
老人光著膀子,靠在身后坚硬又冰冷的墙砖上,面色惨白。
胡翊看到在老人怀里,还抱著一个正在痛苦扭曲著的男孩。
看模样最多六七岁。
原来老人身上的那件单衣,就脱下来盖在了孙儿的身上。
再看这孩子,把身子蜷缩的紧紧的,如同弯曲的龙虾。
他痛苦的额头上全是汗珠,指间的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上的一整件粗麻衣都已被冷汗浸湿。
“看起来他很疼,让我来看看。”
胡翊在男孩面前蹲下来,尝试呼唤抱著孩子的老人:
“老人家,老人家?”
他叫了几声,老人都不答应,
小女孩看到这里,有些著急,立即跟著叫起来:
“爷爷,爷爷!
我要到了粥,是好心的贵人给的,你快喝了吧?”
老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胡翊发觉不对,这么长时间,这名老者躺在此处,连动都没动一下。
他立即伸手过去,探著老人的鼻息。
这一探才发觉,老人鼻子上还有一丝余温,但已经没有出气。
看样子,是刚刚断气的。
胡翊心底里为这两个孩子惋惜了一声。
他刚一收回眼神,就触碰到了小女孩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哥哥,我爷爷怎么了?”
胡翊看著这双直勾勾盯著自己的纯真眼睛,黑的像宝石一般,纯净无垢。
这一刻,他原本想撒一个善意的谎言,却竟然话到嘴边,竟有些不忍心说出口。
“你的爷爷—他睡著了。”
小女孩当即是一愣,立即变得眼泪巴巴的:
“我爷爷是死了吗?”
朱听到这话,立即身子一僵,凑近到老人的遗体面前,仔细打量。
这人看起来栩栩如生,並不像个死人。
但显然,这个善意的谎言,小女孩已经识破了。
“你的爷爷只是睡一会儿,一会就醒。”
胡翊尝试著再次安抚她。
小女孩脏兮兮的脸上,两行清泪已经在悄然间滑落。
她摇起头来道:
“大哥哥,我知道你在骗我。
爹和娘,都是这么没了的,爷爷当时也骗我,说他们要睡一觉———“
看到女孩伤心到如此地步,胡翊又瞅了一眼男孩。
他们在这里说了许多话,这男孩依旧没有反应,只是在痛苦的颤抖。
看起来已经是疼昏过去了。
情势可不大妙!
胡翊立即问女孩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南雀,爷爷请一个算命先生给取的,他说不能叫孩子们冻死。
那个算命先生说南雀北飞,一年四季都在暖和的地方。
胡翊立即点著头道:
“南雀,你现在不能哭,我们要先救你哥哥的命。
你一哭,大哥哥的心一乱,就不好救治了,知道了吗?”
“嗯。”
南雀坚定点了一下头:
“那我不哭。”
说罢,她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泪珠,看起来坚定的如同一个战士一般。
胡翊开始去查看男孩的症状。
探他的额头,正在发高烧,且已经昏迷,但却还在呻吟。
想来是因为剧痛难耐引起的,
而且男孩用手捂住的地方,正好是右下腹部。
看地方,应该是在阑尾。
胡翊心道一声不好,如果是急性阑尾炎,可就非常棘手了。
他立即伸过手去,解开男孩腹部的麻衣,果然见到肠痛冲门处鼓起鸡蛋大小的包块。
肠痛冲门,便是阑尾点的位置,古代医书上的称呼如此。
看到这肿块的位置,胡翊已经確定,正是急性阑尾炎。
再看男孩舌苔,发焦黑之色,口中腥腹。
这也与医书中“肠痛”的症状相同。
在医书《外科正经》之中有载,大肠痈,痛引少腹,屈足难伸,少腹之肿痞,十死有九。
看到此处,胡翊倒吸一口凉气。
急性阑尾炎,只能立即用手术切除保命。
这是唯一的法子!
可是要在大明做第一堂急性阑尾炎切除手术,这挑战难度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