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就轮到朱元璋这个当爹的,在春和宫別院默默地等了。
他走过来,强行推著马皇后往別院外面走,一边开口劝阻道:
“妹子,这一日夜你也未曾休息,一直在此地守候,回去歇歇吧。”
说罢,他又叫朱標和李贞也回去。
他便和太医们等在这里。
今日没有早朝,因为事关儿子的性命。
史书记载中的朱元璋,因为朱守谦就藩广西,极为不舍,慟哭不止。
对待义子的儿子都是如此。
何况是对待自己的亲儿子呢?
张景岳隔一个时辰,便叫屋里测量一遍体温,同时问询朱杞的病情。
但谁也没有想到,大约到了上午时分,这朱杞的病症不仅没有减轻,反倒是有些加重了。
即便有冰块物理降温的手段,但朱杞的体温竟也降不下来了,一直维持在40度。
这小傢伙明显变得嗜睡了许多。
昨日还疼的大哭不止,他只是小小的睡了片刻,又被疼醒。
现在却很少叫唤了,而且面部和四肢的斑疹开始增多。
张景岳看到这一幕,额头上的冷汗全都下来了,他强忍著惊惧,来到朱元璋面前请示道:
“陛下,九皇子的病似乎又加重了一层,要不要去请駙马爷过来?”
他真怕朱元璋下一句话,就骂他们是一群废物,拿著朝廷俸禄不干人事。
但此刻的朱元璋,出奇的没有发脾气,他就只是觉得身心俱疲,
主要还是心里面太苦,太累了,这令堂堂的洪武大帝,今日竟也有些不太想说话。
他只是淡淡地回应道:
“叫駙马睡个好觉吧。”
朱元璋是知道的,现在把胡翊请来,也没有什么作用。
话已经说的很清楚,救活的希望只有三成,
早上种下牛痘,上午便开始病情加重,朱杞出现了精神菱靡和嗜睡的状况,
等到下午时分,病情再一次加重了!
朱杞身上的红斑,开始扩散到了全身,且已经昏沉起来,无论如何呼唤也叫不醒了。
张景岳亲自诊过之后,嚇得毛骨悚然,见了朱元璋,小心翼翼地说出了实情:
“陛下,九皇子身上的红斑连成片,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往外冒。
实在是太多了!照这么下去照这么下去朱元璋那沉闷的声音,冷冷地问道:
“咱的杞儿,还有多少时日?”
张景岳这一刻显得害怕极了,惊恐地说道:
“只怕,只怕到明日,就要全身渗血。
慢则四五日,快则两三日。”
听到这话,朱元璋的心,突然间顿了一下!
他整个人如遭重击,只觉得头脑一晕,竟有些站不稳。
李硕妃这下更急了!
哭泣的不成样子,不顾一切地往里冲。
这一刻,什么嬪妃的体统尊贵,都已不再重要。
她只想做一个母亲,一个能够陪伴自己孩子最后一程的母亲。
几个宫中女官们立即拦阻著,挺身挡在李磺妃面前,一个个的开口来劝道:
“娘娘,天是会传染的,您乃是千金之体,不可以身犯险啊!”
李磺妃不顾一切,此刻的她,如同一只护崽的母狮,衝著几名女官咆哮道:
“让开!
本宫的孩儿,我要亲自送完他最后一程!
大不了我这个做娘的,陪著孩子一起死,都给我让开!”
李磺妃铁了心。
见此情景,朱元璋也为之动容,点起头来:
“就叫李妃进去陪杞儿吧。”
得到了旨意,李硕妃终於满足的带著笑容,远远地衝著朱元璋一跪,笑著笑著便泪如涌泉,真情流露地道:
“皇上,臣妾只求能够陪伴杞儿最后这几日。
是我这个做娘的將他生下来的,来的时候是我,只希望这孩子临走的时候,还是我。
若是臣妾因此也患上天而死了,臣妾別无怨言,来生还愿意侍奉在陛下的身边。”
说罢,李妃深深一拜。
她头也不回的衝进屋中去,把门关起来,
看到这一幕,朱元璋的心,又揪了一下。
李磺妃能够做出为了孩子,不怕感染,捨命去陪孩子的事。
但他做不出来。
他是整个大明的皇帝,不止有后宫嬪妃和十余个儿女们要管,还有天下万民等著他去治理。
朱元璋只能目送著自己的爱妃进去。
门缝被合上之前,看向彼此的最后一眼,也许就是今生的最后一眼。
但他没得选。
作为一个硬汉,朱元璋在这一刻,选择了离开春和宫別院,回到华盖殿去处置政务。
他的柔情从来不会轻易的展现,叫人看到自己柔软的一面。
华盖殿之中,朱元璋在奋笔疾书。
今日,他把批阅奏章当作了发泄的工具,但凡有谁处置事务不当,犯在他的手里。
硃批上尽都是他发泄的话语,仅从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他书写这些文字时候的怒意!
胡翊这一觉睡到了下午。
他再到別院来时,李硕妃已经关闭宫门,除了自己和两个乳母、保母外。
不许其他人进去,以防止连累其他人染上天。
胡翊只得站在窗外问询病情。
等到了晚上,红斑再次扩散,李硕妃从屋里传出了又一个坏消息。
朱杞的皮下渗血开始变得更多了,这是一个极为清晰的信號,预示著朱杞马上將要转为出血型天。
一旦到达这一步。
胡翊那套寄希望於激活免疫系统,清除天病毒的办法,也就彻底失败了。
李磺妃隔看门缝,最后对胡翊这两日来的努力,做出了感谢:
“駙马,若要论著亲,我至少也该叫你一声侄儿。
你为杞儿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回去吧!
既然已经没有其他手段根治,我不想再连累到你们,就让我安安静静的送杞儿最后一程,跟他道个別吧。”
胡翊確实无能为力。
正在这时,批阅完奏章的朱元璋又来了。
他悄无声息的驾临別院,见到胡翊还在跟屋里的李妃沟通著,淡淡的声音开口说道:
“女婿,你回去歇著吧,去吧。”
胡翊確实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事了,也就没在这里逗留,退了出去。
隨即,朱元璋又屏退左右,使整个別院里面,只留下他和李硕妃、朱杞几个人。
就连朱標求见,都被挡在了宫外。
今日的朱元璋,拿著一个为朱杞亲手製作的红色拨浪鼓,趴在窗户边上,摇晃著。
滴答的鼓声,有节奏地在窗外响起,这令他遥想起童年时候的那个自己。
那时候家里穷的根本买不起什么拨浪鼓这样的玩具,他只是远远地看到地主家的孩子玩过,心中十分羡慕。
后来,他成为了上位,成为了吴王,现在还成为了皇帝。
他会亲手给儿子们製作一样礼物,迎接他们的降生,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但这个自己从小渴望而不可得的拨浪鼓,即便早早地为朱杞做出来。
自己这个可怜的儿子,却也没有机会亲手拿著它把玩了。
朱元璋只能趁现在,在窗边摇晃这拨浪鼓,然后呼唤著李磺妃:
“李妃,你打开半扇窗,叫咱远远地看一眼自己的种。”
“岐呀”一声,窗开了一半。
摇篮被推到朱元璋的视线內。
那个可怜的孩子,现在一身红疹,身上多处出现蛛网状渗血。
此刻正躺在摇篮里,双眼紧闭,生死不知。
朱元璋继续摇晃著拨浪鼓,心中一阵感触,他忍不住开口说道:
“叫咱跟儿子说一会儿心里话,这孩子才刚降生,还没有满月,又要天折。
说来,这也是上天要惩罚咱朱重八啊!”
朱元璋一边琢磨著,视线又漫无目的的瞟向远方出神,自言自语起来道:
“莫非是咱杀太盛?老天看不过眼了,因此惩罚咱朱元璋要失去这个儿子?”
他想到此处,视线又重新落回朱杞身上,一边放低了声音,尝试著与这个尚在强裸中的幼子对话。
朱元璋沉默片刻,嘆了口气,开口道:
“杞儿啊,咱这个当爹的,心里头著实难过啊!
你是咱的儿子,咱却要白髮人送黑髮人,咱这心里著实不好受,
可怜你生在皇家,身份显赫,却来不及享受咱这个当爹的,为你准备的这份殊荣。
说来,咱也只是播了个种,將你生养下来、辛苦带到今日的,其实是你的娘啊!
唉!想起这些来,咱老朱就觉得愧对於你。”
朱元璋望著这个睡不醒的孩子,尝试著抬高声调,呼唤了几声,期盼他能够醒来。
但都没能成功。
他只得又重新摇起了拨浪鼓,无奈一嘆道:
“你爹我虽是个皇帝,管著別人的生死,却管不住身边亲人的生死。
这又何其可笑?
今生是咱愧对於你,若有来世,你要还愿意来,咱这个当爹的一定好好的养你。
一定!”
別看身为皇帝,朱元璋的一番话,都是平淡而朴实的。
他的心里虽有千般不舍,但聊到这里时候,也不知道还能继续往下聊些什么?
毕竟,这孩子也只是刚出生而已,时间太短,他也只是轻轻地抱过一两次。
不久后,朱元璋起身要走,最后站在窗前看了这孩子一眼,摇起头来嘆道:
“咱要是能陪你长大,该多好?”
“喉!
该多好啊?”
月光下,北风在耳边呼啸。
一向坚韧的洪武大帝,眼角的泪,终於在此刻串联成了一行清泪,自眼角滑落。
隨即,他背过手去,悄然离开了別院。
负手走在偌大的皇宫里面,朱元璋又想起刚才的一幕,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
“该多好?
可咱不能陪你长大了,孩子,这就是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