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99.同学低谷,真诚与劝慰
午前的阳光,白地铺满了红星国厂的厂区。
空气黏糊糊的,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子絮和尘土混合的沉闷味道,一丝风也没有。
阳光明放下手中刚刚校对完的最后一页生产简报,搁下蘸水钢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气息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入职以来的紧张忙碌,如同绷紧的弦,终于在这一周稍稍松弛下来。
文件处理愈发得心应手,与各车间、科室的对接也日益顺畅。
这份难得的清闲,像水底的泡泡,咕嘟咕嘟地冒上来,把一直沉在他心底的那件事也顶到了眼前——该去找找蔺书楠了。
蔺书楠,这个名字一浮上心头,阳光明眼前就晃过一张总是带着明朗笑容的脸。
他们二人是初高中同窗,在一个教室里厮混了整个少年时代。虽然不是最要好的同学,但关系一直都还不错。
记忆里的蔺书楠,热情得像个小太阳,爱说爱笑,尤其痴迷那把小提琴。
放学后,空荡荡的音乐教室里,常能听到他清亮的琴声,像山涧溪流,叮叮咚咚地流淌出来,引得路过的同学忍不住驻足。
那会儿的阳光明,还曾是他的忠实听众。
可上次听老同学邬宏涛提起,书楠也进厂了。不是凭借什么特长,而是顶替了他母亲留下的名额。
只是,他顶替的不是母亲生前的办公室岗位,而是被分到了厂里最苦最累、人人避之不及的装卸队,扛大包。
“整个人都变了。”邬宏涛当时摇着头,语气带着惋惜,“闷葫芦一个,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了,走路都低着头,像是…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这话像根小刺,扎在阳光明心里。
他试过两次。
一次是在下班的人流里,远远看见蔺书楠从堆场那边出来。他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纱包,身体被压得佝偻着,每一步都踩得沉重。
阳光明刚扬起手,嘴里的“书楠”还没喊出口,对方就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一拐,几乎是拖着步子,仓皇地钻进了一条堆满废弃零件的岔路,只留下一个灰扑扑、迅速消失的背影。
另一次,他特意在装卸队午休的棚子外头等候。
蔺书楠端着破旧的铝饭盒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他。可那眼神,不是惊喜,而是瞬间的慌乱和巨大的难堪。
他迅速低下头,仿佛地上有金子,就站在离阳光明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他,只顾着摆弄手里那副麻线手套。
那手套脏得发黑,边缘磨得起了毛,露出里面的线头,他反复地捻着、抠着,仿佛那上面有无穷无尽的纹值得研究。
阳光明静静地站了好几分钟,棚子里其他装卸工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气氛尴尬得让人窒息。
最终,他只能默默转身离开。
那份刻意的、冰冷的疏离,像一堵无形却异常坚固的高墙,硬生生地隔开了曾经的亲密。
阳光明理解那份沉重。
家庭的巨变——父亲被带走劳动,母亲在忧惧交加中病逝,顶替名额带来的卑微身份——这一切,如同沉重的铅块,在蔺书楠身上烙下了看不见却深入骨髓的印记。
他自觉低人一等,背负着无形的枷锁,在任何地方,尤其是在熟悉旧日光环的故人面前,本能地只想躲藏,把自己缩进最不起眼的阴影里。
可几年的同窗情谊,那些一起打球、一起听琴、一起胡闹的日子,是真挚的!
阳光明不愿看着曾经那么鲜活的一个人,在这片灰暗的泥沼里越沉越深,被彻底淹没。
哪怕只是一缕微弱的慰藉,一丝不带任何评判的理解,或许也能成为他在这艰难岁月里,支撑下去的一根浮木。
这个念头,在阳光明心头盘桓了许久。今天,这份难得的悠闲,让他下了决心。
午饭前一个钟头,阳光明特意绕了远路,穿过轰鸣的细纱车间和散发着机油味的机修车间,朝着厂区最东边走去。
越靠近装卸区,空气里的絮味就越发浓重,混合着尘土和汗水的气息,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仓库特有的陈旧气味。
巨大的、灰白色的纱包,像一座座小山丘,杂乱又沉默地堆迭在露天堆场上,几乎遮蔽了半边天空。
阳光刺眼地照射在那些粗糙的麻袋上,能看到细微的尘在光柱里飞舞。
几个穿着洗得发白、沾满油污汗渍的深蓝色工装的工人,正喊着粗犷的号子:“嘿——哟!加把劲嘞!”
他们合力将一个巨大的纱包从地上拖起,艰难地挪上一辆沉重的木架板车。板车的轮胎深深陷进松软的泥地里。
阳光明的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很快,他就锁定了那个身影——蔺书楠。
他正和另外两个工友一起,背对着阳光明,弓着腰,肩膀死死抵着一个硕大的纱包底部,拼尽全力往上推。
那纱包看着有他大半个身子高。
他身上的工装同样破旧不堪,后背被汗水完全浸透,深蓝色变成了近乎黑色,紧紧贴在他嶙峋凸起的脊梁骨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随着用力,那薄薄衣衫下的肩胛骨像两片挣扎欲飞的蝶翼,剧烈地起伏着。
“起——!”
一声闷吼,三人终于将纱包推上了板车。
卸力的瞬间,蔺书楠像被抽掉了筋骨,猛地向前一个趔趄,随即又迅速稳住,但腰背却无法抑制地佝偻下去。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仿佛破旧的风箱。
他抬起胳膊,用沾满污迹的袖口胡乱地、用力地抹了一把额头和脸颊。汗水和灰尘混在一起,在他年轻却过早显出疲惫的脸上,糊成了几道深浅不一的泥痕。
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头发黏在汗津津的额角,其中一缕倔强地翘着,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狼狈和脆弱。
阳光明心头一紧,快步走了过去。皮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书楠!”
他停在几步开外,声音不高,带着刻意收敛的、属于老友的熟稔笑意,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
蔺书楠闻声,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
他喘息未定地抬起头,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角,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当看清面前站着的是衣着整洁、带着温和笑容的阳光明时,他眼中的茫然瞬间被巨大的慌乱和窘迫取代,如同受惊的羚羊。
他几乎是本能地就想往后退,想躲到那些巨大的纱包后面去。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
他嘴唇嗫嚅了几下,喉结上下滚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视线死死地钉在脚下布满碎石和灰尘的地面上。
一只粗糙、骨节分明的手,无意识地用力抠着工装下摆磨破的线头,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
“蔺书楠,这位是?”
旁边一个皮肤黝黑发亮、身材敦实、看起来像是小组长的中年汉子停下了手里的活,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问道。
他好奇地打量着衣着体面、气质迥异的阳光明,眼神里带着工人特有的直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阳光明不等蔺书楠那几乎不可能发出的回答,脸上已瞬间堆起极其自然、热络的笑容。
他动作利落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包刚拆封的“大前门”香烟——蓝色包装,烟盒上“大前门”三个字在阳光下显得很醒目。
他熟练地磕出几支,带着一种近乎豪爽的姿态,向围拢过来的几个工友和那位小组长一一递了过去:
“师傅们辛苦了!来来来,抽根烟,歇口气!”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厂务办人员特有的、能融入任何场合的亲和力,“我叫阳光明,跟书楠是老同学!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他刻意加重了“老同学”、“从小一起长大”、“兄弟”这几个词的语气,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小组长脸上,又补充道:
“我刚进厂不久,在厂务办秘书组帮忙跑跑腿,打打杂。这不,看饭点快到了,想着来找书楠一起去食堂搭个伙。”
他这番话,信息给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厂务办秘书组”这几个字,在普通工人听来,分量不轻。
那是离厂领导最近的地方,是“上面”的人!
小组长接过烟,就着阳光明划亮的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鼻孔里喷出。
他脸上立刻堆起了客气甚至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对阳光明连连点头:
“哦哟!原来是厂务办的同志啊!失敬失敬!”
他转过头,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几分亲昵,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力道,“啪”地拍在蔺书楠僵硬的肩膀上:
“蔺书楠,你小子!有这么有出息的兄弟,平时闷声不响的,藏得够深啊!”
他嗓门洪亮,带着点调侃,又转向阳光明,“放心,我们一个组的兄弟,该照顾肯定照顾!书楠干活实在,就是话少了点,闷葫芦一个!人,绝对没得说!老实头!”
其他几个接了烟的工友也纷纷笑着附和:“就是就是!阳光明同志,侬放心好了!”
“书楠干活卖力气的!”
“阿拉都一道的!”
那落在肩头的手掌,那带着善意却让他窘迫的调侃,还有工友们七嘴八舌的附和,像一股混杂着暖流和砂砾的风,冲击着蔺书楠紧绷的神经。
他身体依然僵硬得像块木头,但紧绷如弓弦的肩膀,似乎在那小组长拍打和工友们话语的冲击下,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松垮了一线。
他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阳光明,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被当众点破关系的难堪,有对阳光明解围的感激,有挥之不去的自卑,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冰层下开始流动的冰水的初融。
“谢谢!谢谢各位师傅!”
阳光明笑着拱拱手,顺势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揽住了蔺书楠那依旧僵硬、甚至有些抗拒的肩膀。
半是亲热,半是推着他,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从那堆满纱包的尘土飞扬的堆场带离,“那我和书楠先去吃饭了,回头再聊,回头再聊!”
蔺书楠被动地被阳光明揽着,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是半拖半拽地被带出了工友们的视线范围。
他低着头,脖颈僵硬,耳朵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了红晕。
红星国厂的职工食堂,永远是厂区里最喧腾、最具烟火气的地方。
正值饭点,人声鼎沸,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蒸腾出的浓郁水汽,混合着大锅菜特有的油盐酱醋味儿,还有无数汗味、体味交织在一起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