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104.新工作第一天
七月盛夏的威力,在清晨便初露峥嵘,空气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吸一口都带着灼热的预兆。
阳光明踏进红星国厂那扇斑驳的铁门时,厂区还浸在一种将醒未醒的黏稠寂静里。
蝉鸣尚未撕开厚重的热浪,只有远处锅炉房隐约传来的低沉轰鸣,一声接一声,如同大地在沉睡中发出的沉闷鼾声。
他特意早到了十分钟,脚步落在空旷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三楼走廊空无一人,只有他轻缓的脚步声在水磨石地面上孤寂地回荡,清晰而短暂。
来到那扇标志着新身份的深棕色木门前,他掏出韩鸣谦郑重交给他的那枚黄铜钥匙。钥匙冰凉沉手,插入锁孔,手腕微一用力。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脆。门轴转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混合着上好烟草的醇厚、旧文件油墨的微涩以及实木家具特有清香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夜沉淀的微凉,瞬间包裹了他。
赵国栋副厂长的办公室,窗户朝东。此刻,尚未灼人的晨光正慷慨地涌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照亮了室内简洁而略显肃穆的陈设。
宽大的深色办公桌,漆面光洁如镜,倒映着窗格;一张藤条编织的靠背椅,扶手处泛着经年累月摩挲出的温润光泽;靠墙一排敦实的绿色铁皮文件柜,沉默地矗立,守护着属于工厂运转的核心机密。
办公室外间,那个原本堆满资料的隔间已被腾空,摆着一张简单的硬木方桌和椅子,现在成了他的小天地。
阳光明没有耽搁,将肩上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露出帆布底子的军用挎包轻轻放下。
前世身为顶级富豪生活秘书所刻入骨髓的专业习惯瞬间激活。
他眼神沉静,动作麻利而精准,如同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每一个环节都恰到好处。
首先是通风。他走到窗边,双手用力,推开那扇高大的玻璃窗。
清晨微带燥热的风立刻涌入,带着厂区特有的气息,卷走了室内沉滞了一夜的空气。
接着是清洁。他从挎包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半旧白毛巾——这年头,崭新的毛巾太过扎眼,反而不合时宜。
走到角落的洗手盆前,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浸湿毛巾,再用力拧干,只保留恰到好处的湿度。
他俯身擦拭桌面,动作迅捷却轻柔,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积灰的角落,确保不发出多余的磕碰声响。
桌上的文件、文具、那个印着大红“奖”字的搪瓷茶杯,都被他小心移开。
擦拭完毕,又准确无误地归回原位,甚至连笔筒里几支红蓝铅笔的摆放角度,都几乎与之前分毫不差。
然后是地面。他走到门后角落,拿起笤帚和簸箕。动作轻快而富有节奏,细细扫去地上的浮尘和纸屑,簸箕边缘刮过地面的声音,细微而清晰。
最后是暖瓶。他提起两个印着“安全生产”鲜红大字的竹壳暖瓶,熟门熟路地走向同一层楼尽头的开水间。
滚烫的开水注入瓶胆,发出沉闷的“咕咚咕咚”声。白
色的水汽蒸腾而起,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带着盛夏清晨特有的、灼人的湿气,扑面而来。
当他将两个灌满开水的暖瓶,稳稳放回赵国栋办公桌旁的小茶几上时,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
办公室焕然一新。
空气流通,带着窗外的微热;窗明几净,纤尘不染;热水齐备,暖瓶口还氤氲着袅袅白汽。
他抬手,看了看腕上那块锃亮的魔都牌手表——七点五十六分。时间刚好。
他走到属于自己的那张硬木椅子前坐下。腰背自然挺直,如同青松。
从挎包里取出那本封面印着红星厂徽的蓝色硬壳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又拿出那支笔帽边缘磨损出铜色的“英雄”牌钢笔。
他需要快速梳理今天可能的工作头绪,同时,静静等待新领导的到来。
七点五十八分,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带着清晰的顿挫感,由远及近。那是一种军人特有的、仿佛丈量过距离的节奏感。
阳光明立刻起身,如同绷紧的弦,无声地站到门内一侧,姿态恭谨而不卑微。
门被推开。
赵国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袖“的卡”衬衫,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连袖口的纽扣都严丝合缝。
国字脸,下颌线条硬朗,皮肤是长期户外活动留下的深麦色,神情严肃,眉宇间凝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习惯性地扫过室内每一个角落。
“赵厂长早。”阳光明微微欠身,声音清晰平稳,不高不低,正好让对方听清。
赵国栋的目光在焕然一新的办公室、冒着热气的暖瓶、以及阳光明笔挺站姿上迅速掠过,如同鹰隼掠过地面。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带着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响起,字正腔圆:“早,小阳。”
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将手中那个四角分明、略显陈旧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放下,发出轻微的“嗒”声。
阳光明已经适时地向前半步,将藤椅稍微向后拉开一个方便入座的距离,动作轻巧无声。
随即迅速退回自己的位置,安静地坐下,摊开笔记本,拿起钢笔,做好记录准备。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滞。
赵国栋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进入工作状态。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件,发出纸张摩擦的声响。又拿起桌上那部老式黑色拨盘电话,手指有力而准确地拨动内线号码。
“喂,技术科吗?我是赵国栋。”
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让王工九点钟到我办公室一趟,带上三车间那个新设备的试运行报告……对,详细数据要全,一个都不能少。”
“啪嗒”一声,电话挂断。他拿起另一份文件,眉头微蹙,像遇到了难解的结,目光快速地在纸面上扫视着。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阳光明手中的笔尖悬在雪白的纸页上方,屏息凝神,如同一尊静待指令的雕塑。
“小阳。”赵国栋头也没抬,视线依旧锁在文件上。
“是,赵厂长。”阳光明立刻应声。
“记一下。”
赵国栋的语调是命令式的,“上午九点,技术科王工汇报三车间新设备试运行情况;十点,和财务科老刘碰头,落实下季度技改资金预算;下午两点半……”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文件上抬起,看向阳光明,“去二车间现场看看他们那个筒摇工序自动落纱的实际运行效率,你跟我一起去。”
“好的。”阳光明迅速落笔,笔尖在纸上划出清晰的沙沙声,时间、事项、要求,一目了然。
“另外……”赵国栋抬头,锐利的眼神落在阳光明脸上,“把昨天那份关于安全生产大检查的市里通知找出来,重点标出几个关键要求,午饭前放我桌上。”
“好的,赵厂长。”阳光明笔下不停,字迹工整如刻印。
他没有问文件具体放在哪里——早上打扫办公室,他已像扫描仪一样,将文件柜的基本分类区域默记于心。
赵国栋交代完毕,便再次埋首于文件堆中,眉头依旧微蹙,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难题。
阳光明立刻起身,动作轻捷得像一阵风,无声地走到靠墙的铁皮文件柜前。
他准确地拉开标有“上级通知/安全生产”标签的柜门。
手指在整齐排列、散发着油墨和纸张混合气味的卷宗上快速掠过,精准地抽出了那份所需文件,纸张边缘划过空气,发出“唰”的一声轻响。
回到座位,他放下文件,又从笔筒里拿出红蓝铅笔。
开始仔细阅读那份油印的通知,铅芯在纸面上摩擦,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他在关键条款下划上醒目的红线,如同手术刀般精准。
并在旁边空白处,用极小的、却异常清晰的字体,做了简洁的批注提示,直指执行的核心要点和可能存在的模糊地带。
办公室里,只剩下赵国栋翻动文件的沙沙声、阳光明钢笔划过稿纸的轻响,以及窗外越来越嘹亮、几乎要撕裂空气的蝉鸣。
阳光明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前世处理海量信息、精准提炼要点的能力,在这一刻如同本能般自然流淌。效率之高,判断之准,远超一个刚上任的普通秘书应有的水准。
九点整。
“笃笃笃。”
敲门声准时响起,带着一丝拘谨。
阳光明早已起身,动作利落地为客人搬来了那张硬木椅子,位置摆放得恰到好处——既方便与赵国栋面对面交流,又不会显得过于靠近领导那张象征着权力的宽大办公桌。
在略显紧张地王工落座前,阳光明已无声地将一杯温度适宜的茶水,稳稳放在他手边的小茶几上。茶杯里的茶叶舒展着,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赵厂长,王工来了。”阳光明低声通报。
汇报开始。
技术科的王工,一位戴着深度眼镜、头发白的老技术员,摊开厚厚的报告,声音带着技术人员的严谨,开始陈述新设备试运行的数据和遇到的问题。
赵国栋听得专注,不时打断,提出尖锐的问题:“空载电流波动范围是多少?”、“轴承温升超标的点在哪几个工位?”、“操作工反馈的卡顿频率有没有量化记录?”。
每个问题都直指要害。
阳光明的笔尖在笔记本上快速移动,如同灵巧的舞者。
他并非事无巨细地记录每一句话,而是精准捕捉着对话的核心脉络、关键的决策要点以及后续需要落实的待办事项。
他的字迹依旧工整,但行文间已形成了清晰的逻辑链条。
当王工提到某个关键设备参数,需要查阅另一份基础技术档案佐证时,赵国栋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靠墙的文件柜。
几乎在赵国栋目光移动的瞬间,阳光明已再次起身。
他准确地拉开另一个柜门,手指在文件脊背上快速滑过,精准无误地抽出了那份厚厚的技术档案。
他走到赵国栋身边,轻轻将档案放在他手边空出的桌面上,动作轻巧无声,没有打断汇报的节奏。
赵国栋拿起档案,迅速翻到某一页,手指点着上面的数据,继续追问。王工连忙扶正眼镜,凑近细看,紧张地解释着。
阳光明坐回位置,目光在笔记本和交谈的两人之间快速切换,手中的笔始终未停。
王工汇报完毕,额头上也渗出了细汗。他抱着厚厚的报告,有些忐忑地等待指示。
赵国栋沉吟片刻,快速下达了几条明确的指示:要求技术科限时解决轴承温升问题、重新测试卡顿现象并量化记录、一周内提交优化方案初稿。
阳光明在王工离开后,立刻将刚才记录下的内容进行整理。
他将赵国栋的指示、技术科需要跟进的要点、以及设定的时间节点,工整地誊写在一张便签纸上。
然后将这张便签纸,放在赵国栋办公桌左上角那个“待阅文件筐”的最上方,确保领导能第一时间看到。
整个上午,节奏紧凑得如同上紧了发条。
十点,财务科长老刘准时到来。这是一个身材微胖、笑容可掬却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
他腋下夹着一摞表格,一进门就笑呵呵地打招呼:“赵厂长,您找我?小阳同志也在啊。”
“老刘,坐。”赵国栋指了指椅子。阳光明同样提前摆放好了椅子,并端上了茶水。
讨论围绕着下季度的技改资金预算展开。老刘熟练地摊开表格,一项项解释着预算构成,话语间不时夹杂着“上面卡得紧”、“材料又涨价了”之类的诉苦。
赵国栋眉头紧锁,手指敲击着桌面:“老刘,困难要讲,但生产瓶颈更要解决。三车间的设备是卡脖子的环节,这块预算不能动,还要想办法再挤一挤。”
阳光明早已准备好相关预算草案的副本,放在自己手边。
当讨论陷入某个具体项目的细节,双方对某个数字产生分歧时,阳光明适时地、不动声色地将那份草案副本翻到相关页面,推到自己桌面的边缘,并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个需要确认的数据。
赵国栋目光扫过,立刻抓住关键:“你看,草案里这块预留是够的,怎么现在又说不够了?”
老刘连忙凑近细看,扶了扶眼镜,开始解释其中的变化。
阳光明则迅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双方争论的焦点和初步达成的妥协点。
当讨论结束,老刘收起表格准备离开时,阳光明已将刚才记录整理成清晰的要点,包括双方达成共识的预算调整方案、需要财务科进一步核算的项目、以及赵国栋强调的“保三车间技改”的核心原则,工整地写在了另一张便签上,再次放入“待阅文件筐”。
墙上的挂钟,指针沉稳地指向十一点半。
阳光明将那份标注清晰的安全生产通知文件,连同他整理出的简明执行要点备忘录(包括检查重点、责任部门、时间节点和可能的盲区提示),一起工整地放在了赵国栋的办公桌左上角——那是领导习惯放置待处理急件的位置。
赵国栋放下手中的钢笔,拿起那份文件,目光快速扫过。
那清晰醒目的红线标注、扼要精准的提示,以及旁边那页简明到位的备忘录,让他眼中掠过一丝满意。
他放下文件,没有立即批示,但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弛了半分。
“赵厂长。”
阳光明适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上午的工作安排都已完成。您看下午去二车间,需要我提前跟车间陈主任打个招呼,或者准备些什么资料吗?”
他特意用了“陈主任”这个称呼,显得正式而尊重。
“嗯。”赵国栋身体向后,靠在藤椅的靠背上,藤条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跟老陈说一声,两点半我们过去,主要看自动落纱工段。资料……”
他略一思索,“把上次他们报上来的运行总结带上就行。”
“好的,我马上去办。”阳光明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