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作停顿,仿佛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
“赵厂长,上午整理文件时,我看文件柜里的资料分类有些混杂,就按‘党委’、‘生产’、‘技术’、‘安全’、‘工会’几个大类重新归置了一下。
里面一些过期或重复的文件单独归到后面了。
钥匙……”
他指了指办公桌,“放在您右手边第一个抽屉里了。”
他做得极其自然,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顺手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赵国栋拉开右手边的抽屉看了一眼。
那串原本可能散乱混杂的钥匙,此刻被一个牛皮筋整齐地束好,每个钥匙环上还贴着小小的白色胶布标签,上面用端正的小字写着对应的柜门类别。
他目光在标签上停留了一瞬,鼻腔里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嗯”,算是认可。
“你去忙吧。下午一点五十,楼下等我。”
“是。”阳光明答应一声,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门。
门关上的瞬间,赵国栋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安全生产通知和要点备忘录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清晰的批注旁敲了敲,才重新拿起钢笔。
走廊里的热浪比早上更加汹涌,仿佛刚从蒸笼里倾泻而出。
阳光明后背的“的确良”衬衫已被汗水洇湿一小片,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不适。
他没有回三楼的小隔间,而是径直走向二楼厂务办秘书组那间熟悉的大办公室。
推开门,熟悉的场景扑面而来——几张旧木桌拼在一起,墙上贴着褪色的宣传画,头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但气氛似乎有些微妙的凝滞。
张玉芹的竹针依旧在“哒哒”作响,编织着不知给谁的毛衣,但节奏似乎比平时慢了些许;
周炳生还是埋首在他那份翻得起了毛边的《参考消息》里,厚厚的眼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
李卫东伏在桌上,似乎在认真抄写什么报表,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专注。
阳光明敏锐地感觉到,自己推门的瞬间,李卫东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像受惊的猫。
“周师傅好!张姐好!李哥好!”
阳光明脸上扬起惯常的、谦和得体的笑容,声音清亮地向三位前同事问好,仿佛只是下楼来串个门,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熟稔。
“哎哟!我们大秘书来视察工作啦!”
张玉芹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线和竹针,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声音又高又亮,瞬间打破了办公室里那微妙的凝滞。
“啧啧啧,楼上感觉怎样?跟在赵厂长身边,风光伐?这派头就是不一样了!”
她上下打量着阳光明,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羡慕。
“张姐你又开玩笑了。”
阳光明笑着走到她桌旁,极其自然地拿起她桌角的暖瓶,给她那个印着鲜艳红双喜的搪瓷杯续了点水,
“我就是换个地方干活,根还在秘书组。刚上去,啥事体都要从头学起,压力大得唻,夜里睡觉都不踏实。”
他语气真诚,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诉苦。
“压力大,说明领导器重你呀!”张玉芹接过水杯,话语半真半假,带着点过来人的口吻,“你看看你现在,走起路来腰板都挺得笔直!以后发达了,飞黄腾达了,不要忘记我们这些一道蹲过办公室的老同事哦!”
她半开玩笑地说着,眼睛却紧盯着阳光明的反应。
“张姐你言重了。”
阳光明笑容不变,语气却更加恳切,“我能有今天,全靠韩主任的信任,周师傅的指点,还有张姐你平时的关照。
以后工作上碰到难题,肯定还要来麻烦你这位‘消息树’‘、大总管’呢。”
他给足了张玉芹面子,更点明了她“消息灵通”这个在秘书组至关重要的价值。
张玉芹听得心怒放,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好讲好讲!你有事体尽管开口!凡是我能帮得上忙的,绝对不会推板!”
阳光明转向周炳生,神情立刻变得更加恭敬,收敛了笑容,带着学生对师长的尊重。
他走到周师傅桌前,微微欠身,诚恳地说:“周师傅,谢谢你!真的要谢谢你!
没有你当初借给我的那些‘宝书’,没有你手把手教我怎么写材料,搭框架,我今天绝对走不到这一步。
这份情,我一直记在心里,真的。”
他的目光坦荡地迎向周炳生镜片后那双温和却洞察世事的眼睛,感激发自肺腑。
周炳生放下报纸,厚厚的老镜片后,目光在阳光明年轻而真诚的脸上停留了几秒。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一潭平静的深水,但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习惯性地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想喝口水,发现杯底空空,又默默放下。阳光明赶紧抄起暖壶来,顺手倒满。
周炳生只是低沉地“嗯”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无声的厚重认可:
“好好干。”
这三个字,沉甸甸的,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最后,阳光明走向角落里的李卫东。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李卫东身体的僵硬感在加剧,仿佛一只受惊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尖刺。
“李哥。”阳光明的语气平和如常,听不出任何异样,就像昨天还在一个办公室时那样,“忙啥呢?”他自然地探头看向李卫东桌上的报表。
李卫东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极其生硬、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闪烁着,不敢与阳光明对视:
“没……没啥,就抄份季度生产数据汇总表。”
他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搓着那支墨绿色的钢笔。
阳光明仿佛完全没有看见他的窘迫和僵硬,目光扫过他桌上那迭厚厚的、写满数字的表格,自然地接话:
“哦,季度汇总啊?这许多数据核对起来是蛮吃功夫的,眼乌珠都要看了。辛苦李哥了。”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卡其布裤子的侧兜里掏出一盒压得有点扁的“飞马牌”香烟——这是他今早特意在厂门口小卖部买的。
他拆开封条,抽出一支递了过去,动作随意得像老友分享:“来,李哥,抽根烟歇歇。”
李卫东明显愣住了,看着递到眼前那支带着劣质烟草气味的香烟,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有惊讶,有尴尬,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狼狈和茫然。
他迟疑地伸出手,指尖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接过了那支烟,喉咙干涩地挤出两个字:“谢谢。”
阳光明自己也叼上一支,拿出印着工农图案的火柴盒,“嚓”地一声划燃。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
他先给李卫东点上,火苗凑近时,李卫东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才慌忙凑上去点燃。阳光明再给自己点上。
青白色的烟雾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暂时模糊了空气里那无形的隔阂和紧张。
“李哥。”
阳光明吸了一口烟,让那有些呛人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语气带着点工作上的认真和信赖:
“以后可能还会有不少老数据、老表格要麻烦你帮忙查对核实。
我新上去,很多历史脉络、表格里暗门道,还是你最清爽。
我的工作,离不开大家支持,特别是你这种老法师的专业支持。”
他再次强调了李卫东不可或缺的专业价值,也清晰地暗示了未来工作上必然的合作。
李卫东低着头,用力吸了一大口烟,劣质烟草的辛辣味呛得他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声音闷闷地从胸腔里挤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应该的……应该的。互相帮助……互相帮助。”
他依旧不敢看阳光明,仿佛那平静温和的目光是灼人的烙铁,能轻易烧穿他心底那点无法言说的阴暗和嫉妒。
阳光明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刻意停留。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熟悉的大办公室。
窗外的阳光正烈,透过蒙尘的玻璃,在地面投下炽白的光块。水泥地面反射着晃眼的光晕。
他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我还要去韩主任那里汇报一下工作,先走了。大家忙。”
“你忙你忙!大秘书事体多!”张玉芹热情地应着。
周炳生又低沉地“嗯”了一声,目光重新回到报纸上。
李卫东只是低低地“唔”了一下,依旧盯着自己指间燃烧的烟头。
阳光明点点头,转身走出秘书组办公室。
皮鞋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他步履平稳地走向走廊另一端那扇挂着“主任室”牌子的门。
“笃笃笃。”敲门声清晰清脆。
“进来。”里面传来韩鸣谦沉稳的声音。
推开门。韩鸣谦正伏案写着什么,黑框眼镜后的眉头微锁,仿佛遇到了难题。
办公室里只有老式吊扇在头顶嗡嗡地、不知疲倦地旋转,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带来一丝聊胜于无的流动。
“韩主任。”阳光明恭敬地站在桌前,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韩鸣谦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小阳?楼上安顿好了?赵厂长那边……怎么样?”
语气带着惯常的沉稳,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考量。
“都安顿好了,韩主任。”
阳光明站得笔直,简要汇报了上午的日常工作内容,重点提了下午要跟赵厂长下车间的事,“赵厂长直接进入了工作状态,交代的任务都已完成。文件柜也初步整理归类了,钥匙交给了赵厂长。”
“嗯,效率不错。”
韩鸣谦点点头,目光在阳光明细微汗湿的领口和依旧沉稳不见骄躁的神情上停顿了一下,带着赞许:
“赵厂长是军人出身,风格硬朗,雷厉风行,最见不得拖泥带水。在他身边做事,手脚要快,脑子要清,嘴巴更要紧。
‘三要’记住了?”
他再次强调,语气加重。
“字字刻在心里,韩主任。”阳光明郑重回答,眼神坦荡,“嘴严、腿勤、心正,是我工作的根本,不敢忘记。”
韩鸣谦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像紧绷的弦稍稍放松,身体也向后靠了靠:
“记住就好。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一举一动,不仅代表你自己,更代表着赵厂长的形象,要格外谨言慎行。”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工作上遇到拿不准的,多请示,多汇报,不要怕麻烦领导,这本身就是对工作负责。
生活上……”
他话锋一转,带着上级对下属例行却必要的关怀,“有没有什么困难?家里住得开吗?食堂吃得惯吗?”
“谢谢韩主任关心!”阳光明语气带着感激,“目前都挺好。家里离厂近,方便。食堂饭菜……量大管饱,蛮好。”他回答得朴实得体。
“那就好。”
韩鸣谦拿起桌上的钢笔,笔尖在墨水瓶里蘸了蘸,准备继续工作:
“去忙吧。下午跟赵厂长下车间,机灵点,多看,多听,少说。
把领导关注的点、现场发现的问题,都记清楚,回来整理好。”
“明白,韩主任。那我先回去了。”阳光明再次微微欠身,姿态恭敬,退出了主任室。
走廊里的热气更加蒸腾,如同桑拿房的入口。
午休时间快到了,厂区高音喇叭里开始播放铿锵有力的革命歌曲,激昂的旋律在闷热的空气中震荡。
阳光明没有立刻回三楼。他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推开那扇积着灰尘的木质窗户。
更猛烈的热浪裹挟着远处车间传来的、更加清晰响亮的机器轰鸣声,汹涌地扑进来,冲击着他的感官。
他望着楼下。
浓密的梧桐树荫织成绿色的长廊,勉强抵挡着正午的骄阳。
林荫道上,三三两两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的身影,正拖着步子走向食堂,身影在浓绿的树荫下晃动。
蝉鸣声、广播声、隐约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焕发着勃勃生机的工厂午景。
前世那些在顶级名利场中千锤百炼出的察言观色、精准预判、滴水不漏的执行力,在这个火红的、质朴的、却又处处潜藏着规则与暗流的火红年代里,似乎找到了新的、充满挑战的用武之地。
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天。
真正的考验,如同这七月的魔都酷暑,才刚刚开始,并将持续升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