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105.热闹的早点摊
周日清晨的阳光,带着几分吝啬,仅从那扇狭小的窗格里,斜斜地挤进几缕细密的金线。
它们懒洋洋地铺在水泥地上,映出窗棂模糊而略带扭曲的影子。
阳光明难得睡了一个彻底的懒觉。
紧绷了一周的神经,如同骤然松开的琴弦,在这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休息日里,彻底松弛下来,沉入一种近乎麻木的、包裹全身的安逸,就连骨头缝里都透着久违的酥软。
窗外,弄堂的晨曲早已开演。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碰撞出生活的节奏。主妇们清脆响亮的沪语招呼声此起彼伏,穿透薄薄的墙壁,织成一张热闹的网。
“彩云阿嫂,今天小菜场有新鲜带鱼伐?阿拉屋里厢老头子念了好几天了!”
“冯师母,你煤球炉生好了伐?借个火头引一引!阿拉屋里这只炉子今天有点‘搭浆’,不争气!”
“哦哟,陈阿婆,你这鸡毛掸子借我用用好伐?窗台高头灰积得老厚了……”
阳光明翻了个身,脸颊埋进带着阳光烘烤后暖融融味道的枕巾里,隔壁姆妈和阿爸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清晰地钻进耳朵。
姆妈张秀英的声音轻柔,带着点家常里短特有的絮叨和关切,像溪水一样流淌。
阿爸阳永康那边的回应则低沉、简短,带着一种惯常的沉稳,偶尔夹杂着搪瓷杯盖轻磕杯沿的清脆响声,像某种沉稳的节拍。
这属于家庭的、嘈杂而安稳的烟火气,丝丝缕缕,带着体温,将他温柔地包裹。
在这个口号震天、旗帜火红的年代里,这方小小的、略显拥挤的前楼,就是他心中最踏实、最温暖的巢穴。
日头渐渐爬高,将那几缕吝啬的阳光拉长、变亮,光影在水泥地上缓缓移动,阳光明这才慢悠悠地坐起身。
他伸了一个缓慢的懒腰,身体里仿佛沉睡的零件被唤醒,骨骼发出一连串轻微的、令人舒适的咔哒声,如同重新组装了一遍,充满了舒展后的畅快。
他趿拉着塑料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到狭小的天井。
天井一角堆着些杂物,另一角是公用的水龙头和水斗。
他快速地用冷水抹了把脸,冰凉的触感瞬间驱散了残存的睡意。潦草地刷了牙,清凉的薄荷味在口腔弥漫。毛巾擦过脸时,带着粗布的质感。
重新返回光线昏暗的前楼,姆妈张秀英正佝偻着腰,在屋子里忙碌。
她拿着那块洗得发白的抹布,用力擦拭着旧木桌的边角,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专注。她的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闪着微光,几缕白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鬓角。
阿爸阳永康端坐在旧木桌旁的那把看起来还算结实的靠背椅上。
他双手捧着那个印着红双喜字样的搪瓷杯,杯口氤氲着袅袅白气,他正小口啜饮着滚烫的茶水,目光却落在对面糊满旧报纸的墙壁上,眼神有些空茫,似乎在想着心事,又仿佛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里寻找着什么被遗忘的角落。
“姆妈,阿爸。”阳光明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半袖白衬衫,利落地套上,手指灵活地扣着纽扣,只随意地系了一半,领口松松地敞着,“早饭我不在家吃,和几个老同学约好了,上午聚一聚,中午也不回来吃饭。”
张秀英闻声立刻转过身,手里还攥着湿漉漉的抹布,脸上瞬间堆满了关心:
“中午也不回来?外头吃老贵的呀!你身上钞票带够没有?姆妈再给你拿点……”
她说着就要放下抹布,去掏围裙口袋。
“姆妈,够了够了!”阳光明连忙上前一步,轻轻按住母亲那只布满老茧、略显粗糙的手背。
他的笑容温和又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笃定,像暖阳一样试图安抚母亲的忧虑,
“就是几个老同学,随便找个地方聚聚,聊聊天,讲讲闲话,不了多少铜钿。
你和阿爸中午弄点好吃的,炖个蛋,或者买点小黄鱼,现在家里条件好了,不要省。我回来听你讲。”
阳永康抬起眼。
他的目光像老旧的探照灯,缓慢而仔细地扫过儿子整洁的衣着、梳理过的头发,最终落在他坦然平静的神情上。
他沉稳地点点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家之主特有的分量感,沉甸甸的:
“去吧。路上当心点,人多的地方莫要轧闹猛。”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同学之间,情谊要讲,该大方的时候要大方,面子上要过得去。”
他端起搪瓷杯又呷了一口茶,杯盖在杯沿上轻轻一磕,“但是,分寸要自己掌握好。钞票来得不容易。”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格外清晰,目光也重新聚焦在儿子脸上。
“晓得了,阿爸。我心里有数的。”阳光明认真地应了一声。
他又对姆妈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亲昵和安抚,“那我走了啊。”
推开厚重的后门,一股属于石库门弄堂清晨的、浓烈而复杂的混合气味,如同一个热情的拥抱,扑面而来。
那是隔夜刷洗马桶残留的淡淡碱水味、各家煤球炉开始燃烧释放的呛人煤烟味、刚泼洒在石板路上又被太阳蒸腾起的水汽的土腥味、以及不知谁家正在煎炸食物飘出的油香……
它们交织缠绕,构成这座城市最底层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
阳光明站在高高的门槛上,微微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这市井特有的、带着烟火尘嚣的空气。
仿佛一股无形的活力被注入身体,他挺了挺年轻的腰板,脚步变得轻快起来,随即汇入了弄堂里逐渐稠密、行色匆匆的人流中。
他的目标明确,并未走远,几步就拐进了弄堂口那家永远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小吃店。
“为民点心店”五个红漆大字写在木牌上,经年累月的油烟熏燎,早已让红漆发黑发乌,却更添了几分市井的亲热与熟稔。
早点铺门楣低矮,个子稍高的人进去都得稍稍低头。
刚一掀开那厚重油腻的深蓝色门帘,一股更加强劲、更加浓郁的热浪便猛地裹住了他。
这热浪混合着滚油沸腾的焦香、面粉烘烤的麦香、豆浆煮沸的豆腥气、碱水特有的微涩,还有店里拥挤人群散发出的汗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狭小的店面像个蒸笼,里面挤满了人。
几张被油垢浸染得乌黑发亮的方桌和长条凳早已座无虚席。
更多的人只能站着,或者干脆蹲在墙角门边,捧着碗碟,埋头大吃。
男人们大多穿着汗渍斑斑的白背心或洗得发白、印着模糊厂名的工装,露出黝黑结实的胳膊。
女人们则挽着利落的发髻,挎着竹编或藤编的菜篮,嗓门清亮高亢,在嘈杂中也能清晰地穿透出来。
“两根油条,一碗咸浆!堂吃!”
“大饼两只!甜浆打包!快点哦,赶辰光!”
“粢饭包油条,加!多加点!快点快点!”
……
此起彼伏的沪语点单声、碗碟碰撞发出的清脆或沉闷的声响、食客吸溜滚烫汤水的“呼噜”声、伙计洪亮到有些嘶哑的应答声……
所有这些声音,在食物蒸腾的热气和油烟中,交织成一首喧腾而充满活力的早点铺晨曲,生机勃勃,带着粗粝的生活质感。
阳光明像一尾灵活的鱼,侧着身子,在人与人的缝隙中穿梭,很快挤到靠墙的收银台前。
收银的是个精瘦的年轻男人,人称“小宁波”。
他鼻梁上架着副断了一条腿、用细麻绳小心绑在耳朵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因常年算计而显得格外精明的眼睛。
他的手指沾满了油污和面粉的混合物,在一架油腻得几乎看不清算珠的木头算盘上拨动得飞快,“噼啪”作响,那熟练劲头仿佛算盘是他手指的延伸。
“小宁波,一副大饼油条,大饼要咸的,一碗咸浆,堂吃。”阳光明的声音在鼎沸的嘈杂中依然清晰稳定。
“咸大饼3分、油条4分、咸浆5分,大饼半两粮票、油条1两粮票。
总共一角二分,粮票一两半。”
小宁波头也不抬,布满油光的手指在算盘上最后清脆地一拨,报出价格,语气不容置疑。
阳光明从裤兜里掏出几张卷了边儿的毛票和两张同样皱巴巴、盖着红章的一两半粮票,仔细数好,递了过去。
小宁波接过钱票,手指沾着唾沫,飞快地捻开点清,麻利地从一沓油渍麻的小纸片上撕下一张,用沾着油墨的手在上面划了个记号,塞给阳光明:
“喏,九号头拿好,排队等。前面还有八个号头。”
点餐窗口的队伍排得不短。
炸油条的巨大铁锅就支在店门口,滚烫的热油在里面翻腾着细密金黄的油泡,滋滋作响,油烟升腾。
一个赤膊的壮硕师傅,脖子上搭着条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灰毛巾,古铜色的皮肤上油光锃亮,汗水沿着肌肉的沟壑滚落。
他正用两根长长的竹筷,灵巧地翻动着油锅里迅速膨胀、变得金黄酥脆的油条。每一次翻动,都带起一阵更浓郁的焦香。
旁边是烤大饼的桶炉,炉火正旺,红彤彤的炭火映着炉壁。烘烤着贴在炉壁上的面饼,麦香混着炭火特有的焦香弥漫开来,与油条香交织缠绕。
做粢饭团的师傅站在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木桶旁,动作麻利得像上了发条。
他用湿布垫着手,从木桶里飞快地挖出一团雪白滚烫的糯米饭,在湿布上摊开,撒上一小撮亮晶晶的白,放上一截刚出锅、还滴着热油的金黄油条,再极其利落地一卷、一捏,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粢饭团便魔术般出现在他手中,递给了窗口翘首以盼的顾客。
阳光明排着队,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些刚出炉的食物牢牢吸引。
金灿灿的油条,焦黄喷香的大饼,雪白软糯的粢饭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