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111.欢声笑语里的石库门
阳光明提着鼓囊囊的帆布袋回到石库门天井时,已近正午。
天井里此刻异常热闹喧腾,像一锅煮开了的翻滚的粥。
邻居们几乎都回来了,人人脸上带着排长队、抢购归来的疲惫,汗津津的,却也洋溢着一种“战斗”凯旋后的满足感和急于分享、展示战利品的兴奋。
小小的天井空间被各家采购回来的东西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无处下脚。
崭新的热水瓶胆银光闪闪,被主人珍重地放在自家窗台上;
两三个簇新的白底蓝搪瓷脸盆摞在一起,光洁的釉面反射着正午的阳光;
成捆的固本肥皂散发着干净好闻的皂碱味,堆在墙角;
还有用草绳拴着的、油汪汪的肋条肉、巴掌大的一块白的肥膘肉,甚至有人手里宝贝似地拎着一小条难得见到的、银鳞闪闪的带鱼……
“哦哟,秀英阿姨,你买到肋条啦?”
冯师母眼尖,嗓门也亮,她刚放下自己手里的百叶结和豆腐,就指着张秀英刚放在公用水泥水斗边、用油纸半遮半掩的那块肉。
她真心实意地赞叹:“你看这膘,多厚实!熬油最好了!熬出来的油雪雪白!”
张秀英正用一块湿毛巾擦着额角和脖颈的汗,闻言脸上立刻笑开了,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嗓门也高了起来:
“排了老长老长的队哦!腿都要立断了!轮到我的辰光,就剩最后几块了,这块膘头算顶顶好的了!回去熬点猪油,油渣炒青菜,香得嘞!”
她语气里满是庆幸和后怕,仿佛抢到这块肉是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并取得了最终胜利。
李桂刚把一箩筐沉甸甸、乌黑的煤球在自家占用的角落摆放好,累得直喘粗气,额发被汗水黏在红扑扑的脸颊上。
她抹了一把汗,气喘吁吁地说道:“煤球总算划拉回来了!四十斤!重是重得唻!排队排得脚骨发软,跟打仗一样!”
她捶着酸痛的腰,目光扫过喧闹拥挤的天井,正好看见小叔子阳光明提着个鼓囊囊的旧帆布袋,侧着身子从人堆和杂物中挤进门。
“咦,明明回来啦?”她提高声音招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疲惫。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被隔壁陈阿婆正小心翼翼展示的新买的热水瓶胆吸引过去——那银亮的内胆在阳光下直晃眼。
阳光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应了一声:“哎,阿嫂。”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充满烟火气的喧闹场景。
邻居们七嘴八舌,声音嘈杂地交流着排队的艰辛、抢购的惊险、物品的成色,比较着谁买的肉膘更厚、谁的脸盆色更新鲜亮堂。
在这“丰收”的嘈杂中,没有人特意去留意他肩上那个不起眼的、鼓鼓的旧帆布袋里装了什么。
在这种家家户户都“满载而归”、手上都没空着的日子里,他手里提点东西,显得再寻常不过,完美地融入了这一幅由各种物品和汗水构成的热闹的图卷中。
他侧身穿过天井,把帆布袋拎回自家前楼,轻轻放在门后角落那个不起眼的阴影里,像放下一份寻常的采购。
前楼那扇漆色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天井里鼎沸的人声和混杂的气味。
张秀英和李桂也把买回来的菜籽油、盐、酱油、火柴和那块珍贵的肋条肉在灶披间归置停当,一家人的目光才真正聚焦到阳光明带回来的那个静静待在门后的帆布袋上。
壮壮被阳光辉抱在怀里,好奇地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小手指着那个鼓鼓的袋子,嘴里咿咿呀呀。
屋子里弥漫着煤烟味、新煤球的土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被帆布努力包裹却仍顽强钻出的奇异香气——那是一种混合着油脂、卤味和坚果的令人心痒的丰腴气息。
“明明,你朋友那边……调剂到点啥好东西啦?”
张秀英在洗得发白的围裙上擦着手,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心口又忍不住怦怦跳了几下。
上次儿子带回来的火腿和咸水鸭的滋味,仿佛还在舌尖萦绕。
阳光明没说话,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
他走到门后,弯腰提起那个沉甸甸的帆布袋,走回来放在屋子中央那张油漆斑驳、被擦得锃亮的方桌上。
桌子不大,此刻成了展示的舞台。
在全家人的注视下,
他像一个沉稳的魔术师,缓缓解开布袋口的麻绳。
然后,揭开了这个朴实的帆布包裹所隐藏的令人屏息的各种食材。
厚实的牛皮纸包首先被打开,露出里面雪白细长、根根分明、散发着清新米香的米线。
接着是一个沉甸甸的粗陶罐。
阳光明小心地揭开盖子,一股浓郁醇厚、霸道纯粹的荤香瞬间冲破了帆布的束缚,猛烈地冲散了屋里的煤烟味!
里面是凝固的、雪白细腻如同上等羊脂玉般的猪油!
在物资极度匮乏的这个年代,这样纯净雪白的一大罐猪油,其带来的满足感和安全感,不亚于捧着一罐黄金。
第三个是那个印着褪色“光明”字样的旧玻璃罐。
盖子被拧开,里面是细腻微黄的奶粉。
一股清甜的奶香随之飘散开来,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壮壮似乎对这味道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在爸爸怀里“咿呀”着,小手急切地朝罐子方向抓挠,小嘴吧嗒着。
两个用粗糙黄草纸包得方方正正的包裹被摊开。
一个里面是深红油亮、肉质紧实、散发着浓郁酒香和阳光风干后独特肉香的腊肠;另一个则是金黄饱满、油光发亮、散发着甘甜坚果清香的栗子仁。
最后,阳光明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剥开那裹得严严实实、里外几层的厚重油纸——一只酱红油亮、体型硕大饱满、散发着惊人浓郁卤香和肉香的猪肘子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颤巍巍、半透明的胶质层像琥珀般诱人,紧实分明的瘦肉纹理清晰可见,附着在表面那层浓稠酱色、闪烁着油光的卤汁,无声地宣告着它的美味与在这个时代的“奢侈”份量。
“哦哟!娘额冬菜!”
李桂第一个惊呼出声,声音都激动得变了调,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只诱人的猪肘子和那罐雪白得晃眼的猪油。
她下意识地狠狠咽了口唾沫,仿佛要把那直冲脑门的香气也吞下去,“米线!猪油!奶粉!腊肠……还有这么大只肘子!你朋友……你朋友真是路道粗啊!这许多好东西!比我买的东西强多了!”
她脸上的震惊迅速被巨大的狂喜取代,看向阳光明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和感激。
张秀英也惊喜得一时说不出话,嘴唇微微翕动,手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先轻轻碰了碰那罐细腻冰凉、如同凝脂的猪油,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实在感带来的心安。
她又爱惜地抚过洁白柔软、带着米香的米线。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罐细腻的奶粉上,眼圈竟不受控制地有些发红,声音带着哽咽和浓浓的慈爱:
“奶粉……是给壮壮的伐?这小囝有福气了!这猪油……熬得多好,雪雪白!一点杂色都没有!熬出来肯定香得不得了!还有这肘子……”
她抬起头看向阳光明,眼神里是满满的欣慰、骄傲,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明明,你……你真是有本事,交的朋友也靠得住!这情分……大了!真是太大了!”